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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他的苦衷,点头说道:“我知道。”
我不再回头,跃上马背抓紧缰绳往宫城疾驰而去,纪纲随后紧追而来。到了皇宫门口,他和我同时下马,向朱元璋所居容华殿步行。
我低垂着头,混在一列太监中间,纪纲在殿外停住了脚步。
我进入容华殿后,只见数名宫女太监垂手侍立,朱元璋斜倚在一张金漆软缎龙榻上,他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和喘息,身旁的侍女急忙轻轻按揉着他的后背,两名侍女跪捧着嗽盂,另一名年轻的妃嫔忙递过水,用手绢擦着他额头的汗珠。
我轻轻走到龙榻前,叩首说道:“民女凌熙恭请皇上圣安。”
朱元璋止住咳嗽后,缓缓开口问道:“朕听这声音很熟悉,是谁?”
那妃嫔认识我的模样,说道:“回皇上,好象是永嘉郡主。”
我抬头看向龙榻上的人,我面前的皇帝并没有让人震慑的“龙威”,他坐起身来,以手示意身旁诸人全部退下,目光向我身上扫射过来:“原来是你。当初你不辞而别,朕还时常想起你。还记得朕赐给你的封号吗?”
我答道:“民女记得。”
我并不以皇孙女自称,朱元璋并没有太介意,他看向榻旁的梨木圆几,说:“你到朕身边来。”
**近他身旁,他突然沉声发问道:“你也是为了棣儿来求朕?当初你不肯嫁与他,离京而去,如今又为什么还要护着他?朕早已说过,胆敢为他们求情者杀无赦,你不怕死吗?”
他话语中犹带几分怒意,我摇头说:“民女并非为他,本是为皇上而来。”
他看了看我,脸上表情放松了一些,身体靠回榻上的软枕上,问道:“你是为朕而来?不妨继续说下去。”
我看着他说:“请问皇上,皇上哪一个指头受伤的时候会觉得疼?”
他冷冷一笑道:“这个问题,你大可不必问朕。”
我说:“皇上英明。十个指头都是皇上自己的骨肉,碰到了、伤到了,疼的是您自己;如果您下决心断掉一个两个,疼的也还是您自己。”
我清楚看见他的眼神顿时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我接着说:“文正殿下的事情,皇上应该还没有忘记。”
喷射着的火焰霎时变得无比暗淡。
朱文正死时,朱标还不到十岁。
朱元璋对朱文正倾注的感情并不比亲生儿子朱标少,朱文正之死正是他心底最深重的痛。
朱元璋出身贫寒,家中常受饥饿困扰,他的大哥心疼弟弟,把食物悉数留给他,最后自己活活饿死,死时留下一子朱文正。朱文正以朱元璋为父,跟随着他南征北战打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却因狂妄自大被朱元璋以谋反治罪,惨死在父亲的刀下。
无论多调皮的孩子,在父母眼中其实都是可爱的孩子。
我看见了他腮边滴落的一颗泪珠。
“正儿,标儿,榛儿,楠儿……”
他额头上渗出大颗的汗珠,颤动的嘴唇不断地喊着朱文正、太子、秦王和小皇子的名字,即使贵为天子,他也只能眼看着马皇后,达定妃,胡充妃,这些他曾经心爱的人和一个个亲生儿子先他而逝去。
我有些害怕,急忙走近他,摸摸他额头,发觉烧得烫人,忙拿起枕畔的绢帕替他拭去汗珠。
朱元璋的目光盯住我,神情无比激动,气息微弱说道:“你告诉朕,为何上天要这样惩罚朕?朕真的不是个好皇帝吗?为何朕的儿子都不肯听朕的话?为何他们一个个等不及朕死,都开始图谋造反?……”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传来,身边侍立的宫人都不在他身边,我只能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递水给他喝。
看到他这副伤心颓废的模样,我忍不住说道:“皇上是大明朝的开国帝君,如今一统中原,收复沦陷多年的幽云十六州,纵观汉唐崩溃以来的英雄豪杰,无人能与皇上比肩,皇上的北伐檄文
‘归我者永安于中华,背我者自窜于塞外’、‘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定将万古称颂,皇上怎能如此妄自菲薄?“
自唐朝崩溃以来,明朝是唯一一个大一统的汉族政权,也是中国封建社会中除汉唐外仅有的三个完整大一统又能长治久安的汉人执政封建王朝之一。北宋失去的幽云十六州,是在朱元璋的手中收回。
明朝的国力并不输于汉唐盛世,国家地位甚至在汉唐之上,明朝拥有中国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属国数目,航海、交通得以大力发展,国家地位之高史无前例。大明帝国的缔造者朱元璋虽然生性猜忌嗜杀,但是所有的封建帝王都有这些缺点,他在恢复中华文明上的功绩还是不可埋没的。
朱元璋一把抓住我的手,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喘息着说道:“丫头,你再说说看,朕比那宋太祖赵匡胤如何?”
我见他情绪稳定下来,朗声答道:“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皇上的功绩和文治武功犹在宋太祖之上。”
我说的并不是假话。
朱元璋继续问:“朕若胜似宋祖,比那秦皇汉武唐太宗又如何?”
以我研究学习七年历史的经验,他问的是几个相当大型的研究课题,但是对我来说并不算是问题,我立刻提纲挈领、简明扼要地把这几个皇帝的生平功过都评价了一遍。
几乎是行云流水,出口成章。
朱元璋看着我,眼中射出了意外赞赏的光芒。
我隐隐感觉到不妙。
他唤来宫人说:“传燕王来!”
然后,他注视着我说:“朕以前竟然不知道你如此有见识,难怪棣儿对你一往情深。朕可以答应你赦免棣儿之罪,给他重新改过的机会,但是从此以后你必须留在宫中,给朕作女史官,帮朕编录此生传记。你可愿意?”
我的背脊上顿时起了一层冷汗,给朱元璋做女史官编制书籍?
我来到金陵,如愿救了朱棣,却困住了我自己。
我再一次跌入了皇宫这个金色的牢笼。朱元璋的命令就是圣旨,任何人都没有反对的余地。
我的手触碰到了纪纲给我的迷烟,如果我此时要逃,应该还来得及。
如果我做了朱元璋的女史官,或许只有到他驾崩的时候我才会有机会离开皇宫。
容华殿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他离我越来越近,我的心意也越来越坚决。如果我的禁锢能够换回朱棣的自由,我愿意为了他留在朱元璋的身边。
我退立在龙榻后面,燕王进殿来一眼就看见了我。
他的紫眸中透出的光芒几乎可以照彻容华殿,随之而来的却是疑惑与迷茫,还带着担心与期望。
我眨了一下眼睛,向他微微一笑。
他在榻前跪下请安,朱元璋问:“这些日子以来,你可有悔过?”
燕王低头说道:“儿臣已知错了。”
朱元璋说:“你若要继续养病,就留在京中;若是身体好了,就回北平去,替朕再征蒙元,驱逐鞑靼残部。”
朱元璋的话意很清楚,如果燕王再次拒绝出征,等待他的就是在金陵燕王府中一生监禁的命运。与我在W 城的“映柳小筑”中逍遥世外,对燕王朱棣而言永远都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燕王终于抬起头来,却并不说话,目光直直看向我。
朱元璋回头看了看我,命道:“你出去吧。”
我知道朱元璋一定有话对燕王说,不敢有违,退步而出。
殿外纪纲负手而立,殿中发生的一切他都了然于心。
微风吹起他层层叠叠的衣摆,他看着宫院内的一缕浮云,对我说:“看来你与皇宫的缘份真是不浅。”
我笑了一下:“只可惜我并不稀罕这缘份。我既然已经来了,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只要耐得住寂寞,做女史官也并不是坏事。”
“好!好!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突然,荣华殿内传来朱元璋的一声怒斥和木杖落地的声音,却没有听见燕王说话。
我吓了一跳,不顾一切冲进殿中,只见燕王依然跪在地上,身旁斜放着一根木制手杖,这手杖本来是放置在龙榻之侧,一定是朱元璋盛怒之下投击燕王后落在他身旁。
燕王面容平静,脸上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惧色。
朱元璋的怒火更盛:“从来没有人敢和朕讨价还价……你……你……”
我跪在燕王身旁,他立刻抓住我的手,说道:“儿臣愿意带兵远征蒙元,朝中不缺史官,也不乏才华横溢之人,父皇为何偏偏选中她?儿臣心中如今惟有她一人,求父皇把她还给儿臣。”
我望着他脸上被手杖击中的伤痕,眼泪一颗颗直落下来。
燕王看到我落泪,立即转过头去,伏在地上叩首道:“除了她,儿臣从来没有向父皇要过什么,恳请父皇开恩!”
朱元璋凝视着我们,很久很久,威严的表情竟然渐渐松弛下来,说道:“棣儿,你已经是第二次为了她来求朕了。朕要她做的是意义深远的大事,你怎么如此执迷不悟?朝中史官虽多,却无一人能有她这般见识!待过几年朕自然会放她出宫去,你们有的是一生相处的机会。”
燕王抬头说道:“请问父皇还要儿臣等多久?”
朱元璋说道:“五年之后,朕定将她还给你。”
燕王神情肃然,说道:“多谢父皇千金一诺。儿臣愿意等,届时儿臣一定前来接她。”
第23章斗转星移
洪武三十一年三月,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进了文锦楼的窗阁,我穿着一件玉色长裙,站立在一排排书架前,书架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是新编修的《皇明祖训》,空气中还散发着一种清新的墨香。
一名机灵的小女史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用手中的佛尘轻轻拂拭着书架,对我微笑着说:“姐姐每天都来得好早!”然后,她又轻声埋怨道:“这可都是我们的心血呢,这里春天风沙大,昨天才拂过,又落了一层灰土!”
我微笑着看了看她,自汉代以来历代宫廷都会选拔有才学的女子赐予女史职位,她们都是精心选拔出来的才女。
四载光阴如流水一般从我指端的彤管下渐渐滑过。
按照唐蕊的年纪计算,我今年应该有二十二岁。但是别的女史都长大了,惟独我没有长,依然还是六年前蜀中唐蕊的少女模样,连一点点变化都没有。
岁月仿佛遗忘了我,或许这是时空错乱导致的结果。
燕王奉旨离开金陵,一直征战在外。
洪武二十八年,洪武二十九年,洪武三十年,朱元璋不断发动对北蒙残部的攻击,燕王的身影始终没有在金陵出现过。
断断续续,我会收到一些来自漠北的信函,从那些字字句句里,我仿佛看见了他在刀光剑影中伤心思念我的模样。
我的回信很短,每次都是一幅画,一匹奔腾在草原的骏马和一朵宫墙内的小花。
我想他一定会明白我的心意。
皇宫的文锦楼就是国家图书馆,比W 大的图书馆大上几十倍还不止,我每天在这里博览群书,带着一帮小女史撰写整理书籍,做着汉时班昭班婕妤曾经做过的事情。
洪武二十九年,朱元璋将一生的执政经验进行重新修订编辑,为了大明天下长治久安、流传万世,给子孙制定了一套“家法”,其中包括禁用酷刑、禁立丞相、对犯法皇亲国戚的处置、对四方各国的外交策略,以及对皇室子孙持守、祭祀、出入、国政、礼仪、法律、后宫、内官、职制、兵卫、营缮、供用等各方面的详细规定,正是我面前这一套《皇明祖训》。
我在二十一世纪北京图书馆所看到的《祖训录》明抄本和《皇明祖训》明刻本的历史典籍,有些部分居然是我亲自书写的,只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