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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大明湖畔住了整整五个月,时间到了八月中旬。
历史沿着轨迹前行,燕王与宁王短短数月内陆续攻占了大宁、永平、保定三府,挥师西进大同,“李景隆”派兵驰援,援兵未至燕军已归北平,明军往来奔波,兵士苦不堪言,冻死病伤无数。
四月初时,燕军与明军决战于白沟河,明军大败,战况惨烈,白沟河两岸数十里内处处都是断戟残兵,伏尸累累,鲜血染红了河水,被杀或溺死的明军达十万之众,“李景隆”仓皇逃离德州,取道济南。
燕师铁骑乘胜南下,五月初入德州城,收编官吏平民、辎重牛马,获粮草百余万,大军直逼济南城下。济南是天下之枢会,也是江南的屏障,如果济南城破,金陵危在旦夕。
我从竹庐外的古井中打起一桶水,将水和石桌上的细心拣择出的药材放入药罐中熬煮,所有必需的药材都已经齐备,炉火正红,我用小扇继续扇着风,只要熬煎三个时辰解药即可配制成功。
三个时辰后,室内升起袅袅的白烟水气,逸出清清淡淡的药草香。我轻轻舒出一口气,将煎好的褐色药汁倒入一只白色瓷碗内,走近李景隆身旁。
展惊鸿柳眉微挑,接过药碗轻嗅一下,然后继续挑拣药材,说道:“火候差不多了,这副药吃完,再看有没有起色。”
我凝视着他的面容,捧着白瓷药碗,心中暗自祈祷,用小勺将解药一点一点喂他喝了下去,用绢帕轻轻擦拭他嘴角的药汁。
我坐在他身旁,目不转睛盯着他,渐渐地,似乎看见他的眼眸微微一动,我惊喜已极,叫道:“姐姐,你快看!”
展惊鸿闻声而来时,床榻上的人不再是沉睡的模样,那双清澈明净的黑眸带着惊喜和思念向我投射过来,似是试探一般,说道:“妍妍?”
此时此刻,这声“妍妍”,对我而言不啻是天籁之音,一直以来,只有一个人才会这样呼唤我。
我忍住盈眶的泪水,呜咽着说:“谢天谢地,你终于醒过来了!”
展惊鸿见李景隆醒来,微笑道:“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总算完成纪纲之托了。”
她走出房间之外,李景隆略带迷惑,举目四顾,将我上上下下看视一遍,轻声问:“你没受伤吧?他们把你怎么样了?”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数月前的那天夜晚,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不是询问他自己的境况,不是关心他的军队,而是问我有没有事。
我抓住他的手,说道:“你没看见我好好的吗?有事的是你,你被他们迷昏了,睡了很久很久……”
他温柔抚摸着我的头发,柔声说道:“别哭,你没事就好,我只担心他们会害你。发生什么事了?”
听我说完数月来发生的事情,他眉宇间带着难言的痛楚神色,从床上一跃而下,说道:“妍妍,我要立刻去山东参政铁铉府一趟。”或许是久未行动,站立时步履略微有些不稳。
我明白他的心意,高傲自信如他,决不可能接受“李景隆率朝廷五十万大军溃于北平城下”的败绩,如果不能洗雪这耻辱,他的信心和骄傲会被这场战争彻底摧毁,一生一世都不会再有快乐可言,他宁愿战死,也不会甘心做燕王手下的败军之将。
史载铁铉“性情刚烈,思维敏捷,熟读经史,成绩卓著”,深受朱元璋器重,赐字鼎石,洪武中调任都督府断事,现任山东参政,督管粮饷、镇守济南,燕军将济南围得密不透风,他一定想助铁铉一臂之力。
我并不阻拦他,说道:“你安心去吧,我等着你。”
他将我拥入怀中,明眸中带着难以言传的愧疚之色,轻轻亲吻我的发丝,说道:“你为我付出太多了……我没有保护好你,带你出征却连累你为我受苦,等燕军败退,我立刻送你回金陵去。”
我微笑了一下说:“没关系,大明湖风景怡人,我正想多住些时候呢。”
他低声道:“还是金陵家中舒适些,我怕你在外面受委屈……”
我推开他,说道:“你快去吧,那假冒你之人并非泛泛之辈,你要多加小心。”
次日,我正在帮展惊鸿用细筛挑拣磨碎的药材,湖畔小桥上李景隆骑着一匹骏马匆匆而来,身后跟随一名骑马官员,那官员年约四十开外,身材魁梧,不似文臣,倒更象是武将。
李景隆跳下马,对我说道:“妍妍,我回来了,这位是铁铉铁大人。”
那中年官员向我轻施一礼道:“下官铁铉,不知道国公与姑娘隐居在此,日前多有简慢。特来相请姑娘到下官参政府中小住,下官家中亦有一女,与姑娘同龄,可与姑娘相伴。”
李景隆上前对展惊鸿行礼,肃然说道:“多谢展大人相救在下。大恩不言谢,以后若有事需要在下效劳,在下一定竭尽全力。”
她淡然道:“曹国公何必客气?你该谢的是元妍,如果不是她精心伺候汤药,一直细心观察,把病况情形反应都告诉我,你可不会好这么快。”
李景隆看我一眼,微笑道:“多谢指教,我一定不会忘记她对我的好。”
我们辞别展惊鸿到了参政府后院,迎面遇见了一名身着深紫暗纹衣衫的美貌少女,她眼睛弯弯如月牙,虽不大却很有神,面若桃花,神态天真活泼,叫道:“爹爹,来客人了吗?”
铁铉道:“这是小女冰月。”然后对那少女道:“月儿,过来参见曹国公,这是元妍姑娘。”
铁冰月非常听话,立刻前来拜见,说道:“参见曹国公、元妍姐姐。”
铁铉略带歉意说道:“我家夫人去世得早,家中事务都是如夫人在打理,如有不周到之处,请姑娘明言,千万不要太客气。”
我见他们态度谦和,说道:“铁大人请放心,我不会见外的。”
铁冰月将我带到一间精致的绣房里,说道:“姐姐看看,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我让姨娘去换。”
我微笑道:“不用了,谢谢你。”
铁冰月笑起来眼睛更加迷人,悄悄问道:“姐姐是曹国公未过门的夫人吧?”
我不置可否,说道:“你呢?你爹爹给你订下亲事了吗?”
她略带羞涩摇摇头道:“还没有……爹爹说要仔细挑选,这件事情不着急。”
我见到房间中有一架古筝,问道:“你会弹奏这个吗?”
她点头道:“琴棋书画爹爹都让人教过我,我听说姐姐是从朝鲜来的,那里一定没有这种琴吧?不知道乐器中,姐姐最喜欢哪一种?”
我喜欢的乐器本来是箫管,正要随口说出,却停顿一瞬,改口说道:“我喜欢古琴。”
她拍手道:“原来姐姐和我有同好!爹爹给我请了琴师,我们正好一起学习。”
铁冰月慧质兰心,有她从旁指点诀窍,加上琴师教习,一个月后,我已经将基本指法都学会了,乐器乐理本来就相通,我试奏了很多现代的曲子,居然十分动听,古韵盎然。
李景隆现身不久,那假冒之人就在德州神秘消失了,铁铉治军督众有方,又有李景隆相助,矢志固守济南城,燕军围攻三月之久,依然不克,他们时常商议军中大事,也并不避开我。
我偶尔会前去书房,铁铉、李景隆正一起低头看济南地形图,一名军士匆匆忙忙走进,回禀道:“回禀国公、铁大人,燕王回信已到。”
李景隆抬起头看见我,脸上漾起微笑,随即对那军士道:“拿过来吧。”
那军士不敢怠慢,立刻近前呈递。
李景隆拆开书信,我轻瞥了一眼,那信笺上龙飞凤舞的潇洒遒劲笔迹正是燕王所书,上面写道:
“……父皇宾天,骨肉未冷,我周王弟被奸臣诬害,言‘大义灭亲’,与今所说大相违背!……因汝来书,不得不答,不宜调弄笔舌,但恐兵衅不解,寇盗窃发,朝廷安危,未可保也!所欲言者甚多,难以枚举,忽遽简略,汝宜详之。”
铁铉忿然说道:“国公以为如何?皇上此举只会让燕贼气焰更加嚣张,‘但恐兵衅不解,寇盗窃发,朝廷安危,未可保也!’是何态度!”他直呼燕王为“燕贼”,心中自然对他痛恨至极。
李景隆凝视书信,轻簇眉心,说道:“燕王既然毫无悔改之意,我们就不必再留情面了。”
我已经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史载燕王五月占领德州后,又向朝廷发一道檄文,再次声称起兵只因“奸臣惑主,齐尚书黄太卿左班文职等官谗佞君上,恣行不道”,号召诸王一起兴兵讨伐朝廷“天下都司,并各处卫所指挥官吏,当思我父皇恩养厚德,同心戮力,共行捕获奸臣”,以此争取天下民心。
檄文一出,朝廷上下顿时非议纷纷,劝说皇帝停止削藩,朱允炆迫于燕王制造散播的舆论压力,罢免齐泰、黄子澄之职,并命李景隆亲笔写书信一封,保证不再削夺诸王,让参赞高巍出使面呈燕王,劝说燕王退兵。
燕军数日以来,一路势如破竹,“取密云、下水平、袭雄县、掩真定”,燕王对朝廷来信不屑一顾,并不愿意接受朱允炆的怀柔政策,信中之意清楚明白,一定要与明军在战场上一决胜负。
铁铉沉吟半晌,说道:“既然如此,下官有一速战速决之计,不知国公以为如何?”
我心中轻轻一动,如果历史记载无误,他现在想到的计策是伪装献城归降,然后乘燕王入城放松警惕之时暗算他。当初燕王用来对付李景隆的办法,铁铉很快就学会了,准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只要主帅阵亡,燕军不攻自破。
李景隆似有察觉他心中所想,默然良久道:“铁大人之计若是成功,皇上恐怕要背上弑叔恶名,还是谨慎为好。”
铁铉面色从容坚定,说道:“所有罪责下官一力承担,国公只当作不知道此事,自然与皇上无关!”
李景隆似乎并不支持他这样做,眼光却向我看来。
第32章东昌喋血
李景隆深思熟虑,布下严密围防,令平安镇守德州,亲率盛庸等副将,与兵部尚书铁铉一起离开济南进驻东昌,杀牛宰羊犒赏将士,誓师励众、检阅精锐,布列火器、毒弩严阵以待,士气空前高涨。
十一月十五日,燕军如期抵达东昌,继白沟河大战后,两军主力再次相遇,一场血战势不可免。
我仰望书房窗外漫天飞扬的大雪,一名兵士面带喜色,飞奔前来说道:“启禀国公,前线传来捷报!”
李景隆问道:“战况如何?”
他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道:“盛将军将燕军围困后,火枪营火器齐发,燕军大部分都受了重创,燕军都督陈亨、燕将张玉、谭渊、王真、李彬、孟善都被我军格杀了!燕王亲率精骑冲击出战阵,仓皇退兵,俘虏燕军三千余人,盛将军正在清点。”
铁铉大笑道:“好,太好了!国公神机妙算,燕贼此次吃亏不小!”
李景隆神情欣悦,道:“收兵回营,明日再攻!”
我僵立在窗前,心隐隐作痛。
这些战况都在我意料之中,但是阅读残酷的战争历史和亲耳听到一个个熟识之人的噩耗,感觉全然不同。
张玉是我的好姐妹铃儿的情郎、亭亭和玉立的亲生父亲,她们贵为郡主,燕王会赐予她们尊贵的地位、锦衣玉食的生活,却永远不可能给予她们血浓于水的父女亲情。
陈亨是我的好朋友苏曼菱的夫君,善良开朗的苏曼菱是否能够承受这样的打击?
谭渊、王真、李彬、孟善,他们都是燕云十八骑中的一员,时刻护卫在燕王身边,和我相处过不少时间,燕王陷入重围之际,他们护主心切,为了解救他,掉转马头奋不顾身冲入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