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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他却一点用处也没有呐。
他又咳嗽起来,这些日子,却连咳嗽的气力也已失去了罢。但他依旧有着握剑的力量。他半抽出剑,泪的痕迹。昔日萧大师铸这伤逝之剑,也是因一件悲哀的事情罢,否则又怎会流泪剑上。这剑里是寄宿了谁的魂灵么?若是那样,那魂灵染了那般多的血,会在夜里哭泣么?
他只是想着那么多事,就又睡熟了。明月从开启的窗子里照下,照在他苍白一如月色的脸上。他是没有听见,在那暗夜之中,有人在唱着一首歌子,他曾非常熟悉那样一首歌,但他睡熟了,对那一无所知。他更不曾知晓,唱那曲骊歌的人,曾望向明月,如他自己有些时候一般。月色照在他们看见的每一处,甚至照上少女的缁衣。那时城中的花灯还亮着,让月也有些不真切了。
他睡了许久,也没有梦。
醒来的时候日已过午,强撑起身子,叶青便看见窗帘因风而微动。他走至窗前,看见窗框上刻着一行小字。叶青努力去辨认那些,希望明白那是什么人写下的什么,但他看了许久,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目力已大不如从前,那些字是什么,他始终不曾知晓。
不明白那些,也是没有办法罢。他淡淡笑了,用手指在窗台上刻下字迹。三个字,一笔一划,函谷关。无论如何,那一切他永远不可能遗忘。
他离开函谷关,向着西面前行,到达了邺国。他在邺的边关阳关住了半年,随即前往清化,弓月,惠宁,惠远,再到琅轩。叶青走过邺国的土地,带着身上的伤与痛,一直前行,漫无目的。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在邺国了此终生,直到他再次遇见云忻。
他站在窗前追忆小师姐的音容,手不自觉抚了胸前的伤——若是常人,应当被杀了,他为什么就不能死在她手下呢——叶青又笑,却愈发感伤,因为她并不同情他,她只是她自己,没有任何人能改变——那青色眼眸的女子,昔日他离开时在他额上印下浅浅唇印,那时他还少年,归还时便已听闻她死讯——那时阿骏也死了,他那时十六岁,距离他的叛离,还有四年时间——那一切是他最深的魇梦,但他并不知晓云忻还活着,直到他失却一切,仅倚靠在烈日炙烤的城墙上,听风在耳边呼啸,却连哭也哭不出来。
他曾认为他失去了一切,直到那时,他本以为他失去的一切都在那时回来了,却在不久之后再次失去,并且永远无法归还,甚至,连永远也没有了。
叶青怔怔扶着窗沿站着,忽地有什么东西飞了上来,正打中他的额角。那是一块石头,让他一边的视线蓦成了红的,温热的东西顺着面颊滑下。他用手摸了摸,一手的血。这时叶青方望下楼去,楼底下立着一个年过而立的汉子,高大而健壮,“兀那恶贼!”他戟指怒目,“还我妹子来!”
同样是那牢狱之中男人的声音——叶青忽想起,是了,是当年那个不苟言笑的年轻人,喜将烤了的黄羊腿子抛在桌上——只对习骏说话时露出笑容的年轻猎户,习远……他是为了什么才来到槿国的?叶青无言以对,也不擦脸上的血,任其从面颊淌下。那男子以邺的方言和惠远周边的土语咒骂,叶青不作声,久久才道,“阿远大哥,阿骏死了。”那样说着,他心中的痛愈发烈了。
“我知道她死了,我要的是你的命!”汉子怒喝,“你害死了我的妹子,还敢在这里狡辩?”
叶青闭眼,眼里的血刺得有些痛,他举手拭了,“阿远大哥,你也知道,我喜欢阿骏,本来我们约定了,等我弱冠,便要娶她。”他想起那个风一般的少女,不由心里涩涩,对于云忻他总是一遍遍怀念,而习骏——他不愿再回忆起习骏,只是因为,那是他自己知晓的痛。
这样一切,永远也不会终结罢,他能做的,不过是叹惋命运不公。那楼下汉子愣了片刻,又吼,“你小子骗——”
叶青微微叹息,想要望向远方,却因眼里有血而看不清楚。“阿骏因我而死,这我不否认——但我怎会杀她,”他苦笑,“我绝不可能杀她……”
我爱过的一切都毁灭了。他望着远方,额上的血落下来,有那许多,并不是我——只是,谁也不会相信,并且,纵使相信又能如何?
他又开口,“你自可不信我,阿远大哥,阿骏的情谊,一直在我心中——只是还有一些事情,让我无法追随她,直至永远。并且,世上也没有什么永远。”
“叶青,你还在狡辩什么?”那汉子吼道,“如今还有谁相信你那套鬼话?”
“这样啊……”叶青一笑,“不信便不信,官差要来了。”
他走回屋中,擦了面上的血,愣了半天,才觉得旧日所寄全失去了。少年时分虽然痛过,但压在心底,之后也就当将其遗忘,可那般旧事如今回想,却仍是能教人断肠——知之为素性,不知笑痴狂呐。他浮出了笑,苍白而冷淡,一如雕刻出来的笑。
日子就那般过去了,习远不再来,夜中也未再有人吹笛了。叶青把自己关在屋中,直至二月廿八——那一年寒食时分是三月初三。二月廿八夜中无月,且有细雨点点滴滴,他却忽有了外出的兴致,便又踏入了雨中。
春雨淅沥,染湿他的蓝衣,叶青走在临安夜间,雨润湿的气味让他打了几个喷嚏,又咳嗽起来,如今再活几天就足够——所以,还是要活下去呐,他对自己开口。
夜间清冷,天方明时,他又不知自己走至哪里。抬头看去,却是那昔日江南第一柄名剑凌昀烨之。二人交换几句平凡话语,之后他又有些忿忿——但他依旧大笑而去,怀中的剑发出清鸣。那柄宝剑,他永远不会放开。他是他,谁也不怕。
他和凌昀都笑着谈话,他们也总是笑着。他不知自己笑成什么样子,而凌昀的笑里更多含着悲苦。那个年轻人已经被那情障与运命缠绕住了,只活在那属于过去的梦幻之中而无法继续向前,叶青却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下他手中长剑,除非他彻底地厌倦。
而这样时分,他已然厌倦了。厌倦了跋涉,厌倦了战斗——甚至连继续存活下去也已厌倦。他厌倦了这样一切,却依旧不能死。
只有明月将一切的一切尽收眼底,这样的日子却也没有月色。无法逆转的命运终将走到它的终点,没有地方可以回去的叶青也只有踏上这最后的路途。
——但他并不知晓,这会给旁人带来什么,不论他是活着,还是死去。
……对不起。
他在清晨缓步在临安的街道上,行人见了他纷纷闪开两旁。原来自己真的已那么似死人了,还是游魂?叶青大笑起来,死人是不会回来的,凌烨之与谌忻瑞之间的恩怨,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罢,可莫要再说与别人。为了一个女人而争斗而杀死,让谁听了都觉好笑。
他自己少年时的爱很不起眼,他一直倾慕小师姐,但她选择了有着漂亮眼睛的少师兄时,他也只是暗暗倾慕,直至他认为她已经死了——还有习骏,那样少年时代让人心碎的爱。他在那之后再也不曾爱过,只是一直微笑以对。无论什么样的人与事,终究会终结罢,那之后,不过是风中一曲唱不尽的挽歌。在他停下脚步,风扑面而来之时,叶青思忖。
只余下不多的几日,而他也已终结了一切——江湖事已了,在这槿都临安,叶青不过是个无论如何都掀不起波澜的访客,漫步在这江南烟雨之中。梦已醒了,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一句无憾,向着那曾经作出承诺的少年。他如今已然无憾,剩下的,也已不用多言。
叶青抱紧了怀中的剑,它温柔地偎着他,让他几乎不能对它说出离别——只是剑是永远存在的,除非它们折断,或在时间的洪流之中锈蚀成灰。在那之前,或许连这天下也会在风中化为沙尘,而人就更不会例外。一切都会死去,连过去都在他们创立的世界面前崩塌下来。过去随着他们属于它的人共死。他们从旧时代而来,看个新时代的开头,幕布却也匆匆落下,不给他们参与的机会。
叶青在街上止步,身后小书生又撞了上来,他因那小书生吓了一跳,跳转过身,却觉这一幕似曾相识,不由笑问那小书生是否金陵来的。小书生羞赧笑笑,说要在都城考个功名,讨王主喜欢方好。说罢又捧着书在路上走去了。叶青因那少年而发笑,遂又剧烈咳起来,血的气味,那又如何。他冷笑,眼却愈发明亮,又有隐隐的蓝芒闪了起来。世事无稽,正合发笑。
他抱着剑,倚靠在客栈门口。无论如何,他还是将与他的剑分离,直至一切的终结。那分别他知晓总有一日会到来,那么这到来的也是时候了。别离了那么久的时日,是否应到那归期了?叶青微闭上眼,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马上就可以休息了,那么在那之前,可千万不要这样结束。他自语,还有三日,只要再等三日,就是最后结局。他思忖,却又听见有人吹笛,只不知在何处。
三月初三那日,是寒食之节,亦为清明。前夜有雨,这一日却已初霁。叶青从无眠中醒来,站起身子,抱着他的剑望向窗外。晨光让天地之间铺满绛色,下午或夜间又要下雨了罢,他那样寻思,出了客栈。
他抱着他的剑走在街道上,有不久前的雨从檐上滴落,在他脚步踏出时滴答作响。水滴的韵律和着他的步履,交织出一曲骊歌来。叶青就那样抱着他的剑走至城外,忽听见金铁相击声音,他躲在树后探头看,却是那凌昀谌忻瑞二人,相向挥出了他们的长剑。
他看着那些剑,那样两个年轻人,到了最后,也无法摆脱相互杀死的命运。不,他们根本没有试图摆脱,而是自己走上那种路途,为了那样可笑的理由。他们将自己禁锢在牢笼之中,而那就是他们自己的剑——江南的人,本就是不应用剑的罢。
那么就继续等待罢,等他们相互杀死——叶青忽看见一边的地上躺着一个黑衣女子,如同沉睡一般,却又有血的色泽,自她身下印染出来。那么多的血,那么她已经死了罢,真是讽刺呐,那两个人都努力想要得到她,却最终用自己的手杀死了她。无论如何,他们或许本来就没有爱过这个女子,所以他们可以最终如此,干脆地以互相杀死,来终结过去以来的一切。
十二 第二卷完
第十二章 但看流云绕指间
那样的几个年轻人,叶青看着他们的相互杀死,终究无法摆脱旧日的纠葛的人。叶青望着他们,看着他们将剑刺进对方的心。
那果然是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年轻人。叶青叹了口气,走向那二人,俯下身子问谌忻瑞,“你可有什么未竟之事?我必托人助你。”
“不必了。”只有三字,那年轻人闭上了眼。叶青觉得没趣,又走向凌昀身边,他是问了那样的话,而那年轻人也已没了说话气力。
他当真应为那三个年轻人而叹惋,因他们并不似他自身。叶青分明已经失去一切,即使想继续存活,也命不久矣。而那三个人,他们这江南的人,如若开始便不曾相遇相知,或也可以继续人生——只是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们毕竟是兄弟呵。
叶青抱着他的长剑,却听见一曲骊歌远远而来。他立在林中,新叶因风而沙沙作响。风语萧萧,但是希望却一早便失去了。所以他会抱着他的剑来到这终结时刻,希望将往后与人生都交付给另一个人。
只是,那一个少年会否接受,他却不会知晓。叶青只是一个普通人,这是他的时刻,他必须来。
骊歌与马蹄声逐渐近了,叶青等待着,看那肤色黝黑的姑娘打马长歌而来,马蹄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