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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培楠啧了一声,笔尖不停,游丝一线从肩胛延伸至侧腰,夕阳将房间的一切镀上一层油润的金,海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呼,哗。
卧房的门打开一条细细的缝,阿忆探出头,孩子的眼睛注视着屋里的一对眷侣,他惊讶的张大了嘴,看见那蒲扇似的后背开出一树春桃。
风像小针从门缝往里钻,保姆在走廊上扯着嗓子叫:“阿忆,阿忆。”
莫青荷惊讶的回头,跟阿忆目光相撞,他霎时红了脸,一把捞起地上的水衣,匆匆忙忙系紧腰间的带子,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阿忆的脸色却变了,小小的人儿,好像一脚跌进了爱丽丝的迷梦,手指划过戏衣层层叠叠的刺绣,拾起一支凤钗,沾着一点儿胭脂,在手背点了个红红的小点儿。
妆台上的景泰蓝胭脂盒被风一吹,咔得合拢了。
他抬起头,白皙的小脸儿漾开笑容:“少轩叔叔,你真好看。”
莫青荷的妆还没卸,半跪在他跟前:“阿忆喜欢这些?”
阿忆点点头,紧紧攥着金钗,好像终于找到了心仪的玩具,舍不得放开。
保姆领走了阿忆,莫青荷呆呆的看着房门,两条素白水袖飘飘摆摆,他整个人好像一截洒着露水的茭白,鬓边的红越发娇艳,他忧心忡忡地望着沈培楠:“沈哥,我怎么瞧着,阿忆跟我是一样的人?”
沈培楠不说话,莫青荷从后面抱住他,低声道:“是不是我们带坏了他?我怎么跟飘萍姐交代?”
“他还小,哪里看得出来。”沈培楠握住他的手,回头看了看床头落了灰的飞机和坦克玩具,觉得话说得没有分量。
他转了话头:“就算是,也是他的命。”
莫青荷想,沈飘萍把阿忆托付给他们,是希望他平安长大,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很多年之后,他才知道后一个梦想没能实现,当阿忆握着一支凤钗,倾慕于名伶的美艳时,事情已经如夏荷出水,微露端倪。
阿忆以拒绝读书为要挟,每天嚷着要学戏,莫青荷断然拒绝,不仅不让他学,戏衣头脸胭脂油彩等等东西一并收进柜子里,阿忆一向乖巧,在这一场较量中却爆发了十足的反叛,他哭闹,绝食,莫青荷变着法子哄他,有一回终于憋不住说了两句重话,阿忆脖子一梗:“你把妈妈还给我,我就听话。”
莫青荷愣住了,他被阿娘遗弃过,知道是什么滋味,心里一疼,没了词。
他在沈培楠面前急得转圈子:“怎么办?让他学了这东西,四姐知道了怎么看我?好好的男孩子,大好的前程,学这个像什么话?”
沈培楠疼老婆也疼外甥,私底下去找阿忆,阿忆正跟两名大小姐一起学钢琴,穿着带小翻边儿的白袜子和黑皮鞋,后背挺得笔直,家庭教师在一旁打拍子。沈培楠把他叫出去,认真的蹲在他面前:“男孩子,一口唾沫一个钉,说出去的话能不能负责?”
阿忆才五岁,漂亮精致的一张小脸儿,眼睛黑豆似的,回答的斩钉截铁:“能。”
眼神里一股子硬气,真有沈家的血。
过了圣诞节,莫青荷正式当了师父,每天天不亮就醒了,摸摸索索的搂过沈培楠亲一亲,然后带着阿忆去海边喊嗓,阿忆两手叉腰,气息悠长,学得有模有样。
自己人其实教不得自己人,莫青荷手里拿一柄小戒尺,因为一开始就不赞成,教起来格外严厉。阿忆争气,一板一眼的背戏词,练倒立,太苦了就哭一哭,眼里噙着泪,扳腿举过头顶,像钟表的指针从六点指到十二点,一站一个钟头,头发被汗濡湿,透明的水珠子啪嗒啪嗒往地上砸,眼神倔强的像跟这个世界结了仇。
莫青荷在心里叹一句好苗子,嘴上不饶人,挥着小戒尺不准他休息,沈培楠来探班,看见一大一小累成这样,心都化了,哄完这个哄那个。有了莫青荷的反面例子,阿忆跟他的感情与日俱增,猴子似的爬到沈培楠肩上,舅舅爸爸乱叫一气,转头气鼓鼓的瞪着莫青荷:“师父不好,我们不要师父了!”
说完真的伸着小手要打他,沈培楠急忙把他抱到一旁:“咱们家师父最大,舅舅也得听他的。”
莫青荷站着喊一天口号累得腰疼,沈培楠把他泡进浴缸里,美名其曰新式疗法,变着法子占便宜,莫青荷看出他动机不纯,推开他的手:“今儿不行,做不了。”
沈培楠为他按摩后背,按着按着,两手就从腰侧绕过去,揉上了胸前的乳首,一边搓揉一边与他谈天:“又不靠这个吃饭,你管那么严做什么?”
莫青荷舒服的闷哼,不知不觉握住了沈培楠的手,指导他的力度:“我们小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凭他再好的出身,学了这劳什子就要被人看轻,戏不好,一辈子出不了头,台上台下给人赔笑脸……现在苦一点……是为了将来……”
“成……成角儿……”他闭上眼睛,坐在浴缸里,分开两条笔直的腿,腿根轻颤,带着暗示和引诱,沈培楠沿着大腿内侧抚摸下去,握住中间半抬头的那一条,故意问他:“要不要弄这里?”
莫青荷被点中死穴,两条湿漉漉的胳膊沾着泡沫,往后搂住沈培楠的脖子,声音软糯,带着鼻音:“要。”
那天沈培楠的动作格外的轻,莫青荷躺在温热的水里,享受恋人的亲吻和拥抱,如同在云端飘游。
这个城市不像北平,没有凛冽的四季,春天也没有开满枝头的海棠花,整个一月被连绵的阴雨笼罩,一转过三月,海面吹起湿润的季风,带来明亮的阳光和勃勃生机。
在国内时,莫青荷从来没发现中国那么大,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让西方世界吵嚷不休,他从报纸上看到国统区债台高筑,蒋介石要再度征兵,两党摩拳擦掌,他心里很失望,躺在摇椅上,用报纸挡住脸上的阳光。
更多的中国人从旧金山登上美洲土地,有些是有权有势的国民党官员,有些是偷渡的难民,报纸登了好些黄皮肤的孩子在唐人街流窜,瘦骨嶙峋,睁着漆黑的眼睛。
摇椅吱吱嘎嘎的晃悠,莫青荷惬意的摊开身子,暖融融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
他真的做了一场梦,梦里有儿时学戏的大院子,延安的窑洞,战场浓黑的硝烟和鲜红的血,白花花的阳光,玉米和辣椒在墙上挂着,红红黄黄一大片。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开始想明天给阿忆安排什么功课,阿忆进了一所私立学校读书,周末跟他学戏,生活充实,脸上有了笑容。莫青荷用报纸轻轻敲手心,回味刚才那场悠长的梦,觉得很有趣,他的人生跌宕起伏,转了一个大圈,竟然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背后响起脚步声,沈培楠走进来,两手扶着摇椅的椅背,莫青荷仰脸讨一个吻,余光瞥过桌上的一顶鲜艳的凤冠,一个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
他心情激动,下意识的一咬牙,沈培楠咝的抽了口凉气,捂着流血的嘴唇:“啧,你什么毛病?”
莫青荷赶紧掏出手绢递给他,兴奋的比比划划:“沈哥,我有一个想法。”
“我想趁柳初师兄还在这里,多带几个孩子,组个戏班子。”
“你看,咱们中国的戏一点儿不比洋人的玩意差,国内打了这么些年仗,好东西传不出来,多可惜。”他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你跟大哥在纽约有关系有人脉,跟好几所大学也有联系,组织一两场公演应该不在话下,还有二哥,我去求他往报纸发几篇稿子,沈哥,我真想让洋人看看咱们自己的玩意儿!”
沈培楠看着他就乐了:“你可真不客气,一用就是一大家子人,要不要帮你知会大嫂一声,她没嫁过来之前还演过电影。”
莫青荷挺不好意思:“行吗?”
沈培楠点了根烟衔在嘴里,轻轻捏莫青荷的肩膀:“行,你出人,我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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