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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青荷听他提起莫柳初,心里像被针狠扎一下,自言自语道:“是,我就是贱,放着好好的柳初不要,去跟个前途无量的师长较劲,有意思么?”
他转身就走,杭云央在身后暧嗳叫着追赶,一对璧人儿沿着小路往回走,头顶海棠花开的繁茂,被秋雨一打,细碎的花瓣落了两人一头一脸。
这边沈培楠赢了三百块钱,打算见好就收,下了牌局,与那名小戏子坐在沙发里用一只高脚杯喝果子露,莫青荷一进门就跟他对上了视线,勉强笑了笑,道:“中午想吃什么,我叫刘叔提前吩咐下去。”
沈培楠却想到另一桩事,先安抚了怀里的妙人儿,对莫青荷道:“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你,你跟你师兄都姓莫,是本姓么?”
莫青荷奇道:“我本姓莫,他没姓,师父取艺名的时候他说跟我姓像亲兄弟,我们俩就一样了。”
沈培楠点了点头,从茶几下摸出一封书信,递给莫青荷,沉吟道:“你上次说你娘穿的体面,像大户人家的出来的,我替你一直调查,今天刚有了一点消息,你看看你们分别的年份,地点,年龄对不对,要是能对上,我立刻再去联系。”
莫青荷抖着手接过信,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他想,沈培楠也一定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十多年了,他一直保留本姓,甚至连师哥都与他同姓,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等到娘的消息!他呆呆的望着手里的信笺,不敢去拆,仿佛那是一块火炭,或者一枚爆竹,一旦拆开,嘭的一声,多年的等待就要有了结果,或者成了空。
正当他好不容易稍微镇定精神,下决心去拆封口的红泥时,杭云央忽然身披一身落花,风风火火的撞了进来,一见莫青荷泪眼朦胧,沈培楠的手还摸着那小戏子的大腿,便一下子来了火。
他瞪圆了一双凤眼,一把将那小戏子从沈培楠怀里拉起来,扬手抽了一巴掌,骂道:“不要脸,我师哥看上的男人你也敢勾搭,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靠近沈先生一步,休想再登四九城的戏台!”
一屋子的人全都懵了,只见杭云央毫不客气,继续指着沈培楠骂起来:“你这个人好不知趣,别人拿真心待你,你不稀罕也就算了,天天故意让我师哥难过是做什么?你要去快活,大可背着他,当着他的面跟别人卿卿我我,我师哥爱你纵着你,不说什么,我可没有他那样的好脾气,你再欺负他,我是不依的!”
35
莫青荷双手捧着那牛皮纸信笺;耳朵里一阵阵轰鸣;根本没有注意杭云央冲过来说了什么,他慌乱的拆开信封;抽出信纸抖开,一低头;啪嗒一声,一滴眼泪落了下来;在纸上氤开一个圆圆的深色水印子。
他不好意思的冲沈培楠咧嘴笑了,使劲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待视野清晰才去读信,信很短,只有半页;记录了十几位有名有姓的妇人;都在民国十四年左右走失过孩子,或将孩子卖予别人,莫青荷的视线茫然的从上移到下,再由下移到上,一个个读那些姓名,然而没有搜寻到任何印象。
信封鼓鼓囊囊,他伸手将剩下的东西一股脑儿掏出来,发现竟是一沓卖身契,纸张已经发黄变脆,有些还算完好,有些只剩残片。他随手捡起一张,见上面写着一排歪歪扭扭的毛笔字:王二狗,男,六岁,二十年为限卖予冯家为奴,期间若有逃跑自尽,概不负责。
再随手翻阅几张,都是类似的契约,十几年前的破纸片被折叠的仔仔细细,一看便知道办事人费了多大功夫才寻到这些也许连主人都拿来压箱底的文件,莫青荷再次红了眼眶,抬头对沈培楠吐出一句:“谢谢你。”
沈培楠不擅长煽情,将盛果子露的杯子放在一旁,翘起二郎腿道:“你拿回去慢慢想,可惜你在的戏班子早解散了,改成了一间做螃蟹的饭馆,我带人进去翻了一遍,什么都没找着。”他抽回信封,不自然的躲避莫青荷的视线,“不用谢我,你在我身边受一丁点委屈就要拿你娘来叫嚣,实在讨人嫌。”
沈培楠的眼睛分明藏着暖意,莫青荷本已经哽咽,被这番话逗得禁不住破涕而笑,抿嘴道:“你这个人,就不会说一句好话。”
一旁杭云央还揪着那小花旦的前襟等莫青荷发落,见他们两人倒先和好了,气的冷哼一声,推开面前的人,很不屑地掸了掸落满绸缎单衫的海棠花瓣,摇头摆尾的朝牌桌走去。
正好云央的新相好陈宗义先生听见吵闹声,走出来迎他,云央扭着身段投进陈宗义怀里,用指尖使劲一戳他的额头,嗔道:“我都与人吵完了,你还出来做什么?”
承受了这一记甜蜜的惩罚,陈宗义扳着云央的肩膀将他转了个向儿,推着他往前走,朝沈培楠打了个招呼,低声对杭云央调笑道:“我来替你呐喊助威,巩固你的胜利果实。”
陈宗义是名乱世阔商,今天梳了一个锃亮的背头,灰色西装面料华贵,按照最新样式装了一对白金方片袖扣,一根圆滚滚的白金表链从口袋延伸出来,全身上下无处不显得时髦体面。他其实很年轻漂亮,只因行头太过阔气,反而让人注意不到他的长相,譬如一件衬衫,如果浆的过于雪白挺括,就容易被忽略了质地。
莫青荷不喜欢他太过商人化的谦和与圆滑,更对他只认金钱、发国难财的策略嗤之以鼻,但接到组织的命令,称此人虽不涉及政治,背景却很复杂,各方面后台都硬,他的行动对战局有重要意义,必须好好应付。
这一点不难办到,因为沈培楠同样看重陈宗义,或者说,北平与天津卫但凡有些地位的人都想笼络他,他手握乱世最有用的资源——交通,军火,药品,情报,又是一位好相处的同伴,只要有钱,他可以与任何一方做生意。
凭借他手眼通天的本事和对杭云央公开的溺爱,莫青荷的这名不成器的小师弟才彻底在北平站稳了脚跟,言谈举止早不是数月前唯唯诺诺的样子,甚至敢与沈培楠平起平坐了起来。
沈培楠支走那名小花旦,将莫青荷搂到自己身边,回头对陈宗义戏谑道:“陈兄,我刚刚被你的人狠狠教训了一通,你说,你是不是该负一点责任?”
陈宗义行了个拱手礼,打哈哈道:“宠坏了,早管不了他喽,沈兄别笑话陈某偏心,看在我的面子上多担待云央些。”
他与杭云央在沙发落座,沈培楠朝后一扬手,立刻有下人递来雪茄盒子,陈宗义姿态优雅的抽出一支,先检验上面的烫金字样,放在鼻尖嗅了嗅,笑道:“正宗古巴货,连我那儿都没有的好东西,沈兄好品味。”
他审核了雪茄的质量,这才微笑着点头应允,下人立刻上前点火。
沈培楠被他的举动弄的心里不痛快,讽刺道:“陈兄过谦了,你没有这样的货,难道你的船队歇在日本港是为了捞乌贼?恐怕在你那里,不仅烟草,就连烟土都是数一数二的好。”
陈宗义靠在太平洋组建船队,进行走私生意起家,目前贩卖军火赚黑钱,几乎人尽皆知。最近又发生了一启大事,他的七八艘渔业远洋船在进入上海港时被沈培楠的兵截获了,兵匪们雁过拔毛,打算收些好鱼给营地加菜添秋膘,偏偏一番搜检,在船舱暗层发现了大量烟土,相机,手表等走私物品,士兵们自以为捡了便宜,便先行将船扣下,发电报来向沈培楠邀功。
沈培楠平时很愿意让手下刮一刮这些无良商人的油水,但听说是陈宗义的船,立刻将渔船就地看押,货品转移至军需仓库看管,顾不得枪伤没好利落,在家摆开牌局,托莫青荷给杭云央带话,静等陈宗义上门。
陈宗义深谙沈培楠想要谈条件的心思,马上带杭云央前来拜访,他不问罪,不打听货品的下落,每天兴趣盎然的与沈培楠玩桥牌,说话恭敬礼貌,大有与他比拼耐性之意。
经过快两星期的僵持,上海港的水产早已经被士兵瓜分干净,他终于从沈培楠这里听到一点关于船队的口风,借坡下驴道:“沈兄抬举陈某了,众所周知陈某是本本分分的鱼货商人,沈兄检查过我的船,自然知道我的人品。”
他吐出一道青烟,架起二郎腿,露出锃亮的名牌皮鞋,满面春风道:“这七八条船都被沈兄扣着,没法做生意实在辛苦,秋天螃蟹正肥,这几船货呢就当犒劳士兵,希望沈兄高抬贵手,就算不看陈某的面子,也别让莫先生的宝贝师弟因为我的资金问题,连喜欢的衣裳都不能买嘛。”
沈培楠对那几船烟土没有兴趣,他看上了陈宗义的运输渠道,此时听他主动服软,便招呼金嫂沏了一壶好龙井茶,亲自给他斟了一杯,不动声色道:“陈先生的货,我并没有动过,一直等机会完璧归赵,今天陈兄既然提出来了,我倒是有个请求。”
陈宗义做了个请讲的手势,沈培楠沉吟道:“钱呢,是个好东西,大家都爱,但沈某是个当兵的,比起钱,更喜欢收集枪支弹药,今天想与陈兄谈个生意,若陈兄满足沈某的要求,别说我分文不取放保护你们通过上海港,以后只要是陈先生的船,一直开进重庆也没有问题。”
自从北伐结束,国民党高层一直暗中参与各项地下生意扩大产业,沈培楠最近名声不好,陈宗义本以为他会要求借用商船往国外转移资产,但没想到他竟要买军火。
朝周汝白和戴昌明所在的牌桌瞥了一眼,陈宗义压低声音对沈培楠道:“军火买卖风险太大,赔本的生意我不做。”
沈培楠懒懒的吸了口烟,朝老刘一努嘴,老刘早准备好,打开一只皮箱,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一排排黄澄澄的金条,沈培楠道:“这是订金,我要的数量多,等货到了,我按黑市均价付款。”
陈宗义眼睛一亮,暗自忖度金条的数量,仿佛下定决心,端起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道:“好,沈兄是个爽快人,我喜欢,这生意我接了。”
沈培楠摆了摆手,让老刘将皮箱撤走,又从衬衫口袋掏出一张折成小方块的纸片塞给陈宗义,用外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如果有吗啡,你运进来多少我要多少。”
陈宗义一怔:“要那些做什么?”
沈培楠露出一丝“不要问”的暧昧笑容,似乎在暗示他这属于个人问题,适时私贩毒品的高官不在少数,陈宗义不想打听太多,跟着笑了笑,沈培楠用余光发现老刘正盯着自己,便提高了声音道:“还不是因为汪先生要回国,国内安全隐患太多,早打算起来嘛。”
两人交谈甚笃,杭云央却一会玩弄扣眼,一会摆弄戒指,实在无聊的发慌,终于忍不住使劲拍了一把陈宗义的手背,责备道:“你到底有完没完?明明说好陪我来见师哥,又一会儿美国一会儿日本的,我师哥懂道理,不像你只知道往钱眼里钻,要是再连累我惹恼了他,看我怎么收拾你!”
陈宗义正打开钱夹,取出夹层放的一小袋吗啡给沈培楠看样品的纯度,听闻此言,立刻揽着杭云央的肩膀赔笑点头:“好好,不说了,都听你的,我家云央高兴,我就高兴。”
他果然立刻中止与沈培楠的交谈,转头与云央亲热,偏云央像个刚受了冷落的小媳妇,扭着身子生闷气,任陈宗义怎么赔礼道歉也不太搭理他。
莫青荷没想到陈宗义这样身份的人,对杭云央竟宠到这种地步,他含笑看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