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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的哼声。
远处的隆隆炮声还未停歇,却也失了先前的气势,大约还有零星小队在负隅顽抗,沈飘萍在大殿后堂为沈老太太寻觅了一处清净的休憩地点,自己却怎么都睡不着,她坐在厚实的被褥里,抱着膝盖听了一会枪声,起身往后院走去。
天光已经大亮,空气干冷,后院堆着小山似的木柴,伙房的大门敞开,呼呼往外冒白气,黄泥垒成的灶台架着两口大铁锅,一口烧热水,一口煮着救济难民的热粥,再过一个钟头就该提供早饭了。
耶稣救济堂的洋尼姑正比比划划的跟寺僧发生争执,修女的中文不像样,一急就更说不出,指着煮粥的大锅,用英文冲两名穿灰袍的和尚嚷嚷,和尚听不懂,又绕不开她,叽叽哇哇的用杭州方言回应,两拨人大眼瞪小眼,急的脑门冒汗。
沈飘萍裹着羊绒披风,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原来修女负责照顾孤儿院的孩子,寺里只有斋饭,修女认为营养不够,要求在伙食中添加牛肉罐头和香肠,又要求给难民分一点酒暖身子,和尚却说什么也不肯破了佛家的清规戒律,这才吵了起来。
她走上前,一会儿说流畅的英文,一会儿换成吴侬软语,把两拨人的火都劝下去,终于让这些中外僧侣达成了一致意见,那修女平息了愤怒,狐疑地打量沈飘萍,忽然认出了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您不是常替孩子们募捐那位沈小姐?您怎么能来厨房这种地方?”
沈飘萍是一名基督徒,跟着回了个礼,掀开锅盖搅动铁锅里的热粥,笑道:“我的家人在为难民做事,我也该帮一些忙。”
她穿一条暗紫色丝缎旗袍,身段姣好,一低头,一枚细小的鸡心项链就轻轻磕着她的胸脯,她把一侧的头发拨至耳后,抱起一小捆木柴扔进火塘,拿起火钳一阵乱捅,一时火星乱迸,一大股黑烟熏得她眼泪直流,捂着嘴巴猛烈咳嗽。
身后传来男人的笑声,非常不客气,沈飘萍一边咳一边回头张望,只见一名身穿灰棉军装的男人站在门外,背着一支步枪,身材高而瘦,面容棱角分明,方下巴,留着一点胡渣,是那个莫青荷带来的士兵原野。
“大小姐,不会做就别做,知道什么叫帮倒忙吗?”
沈飘萍对这个人没什么好印象,只记得他总黑着一张脸,沉默寡言像个阎王,此时被抢白的十分不痛快,就瞪了他一眼:“你不是在外面巡逻,在这干什么。”
原野做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把手里拎着的一只铁皮大桶放进屋里,上前抄起一只瓜瓢从锅里舀水:“下一班不是我,外面的人说他们渴了,来打些水。”
他灌满半只铁皮桶的水,看沈飘萍还不依不饶的蹲在灶前,皱眉道:“我说你怎么还在这捣乱?”
沈飘萍不理会他,一手捂着鼻子,另一手拿着火钳继续往灶糖捅,不小心使力过猛,一连串火星直冲她脸上扑来,吓得她扔了火钳就往后退,险些一屁股摔在地上。
原野看她脸都吓白了,倒也没继续冷嘲热讽,把枪往后背紧了紧,上前拧着沈飘萍的手腕把她拽起来,冷笑道:“资产阶级的小姐,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他是地道的西北汉子,当兵多年,所见皆是些糙老爷们和剪短头发的革命妇女,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绅士风度,这么一拽险些把沈飘萍细瘦的手腕拽脱臼,他见沈飘萍攥着手腕直吸凉气,愤恨的瞪着自己,疼得快淌眼泪,就讪讪的放了手,自言自语道:“哪那么金贵,动一下就这样了?”
说完无奈的摇了摇头,挥着瓜瓢,哗啦哗啦把剩下半桶水也舀满了,提起来往外走,刚迈出门槛,沈飘萍柳眉倒竖,怒气冲冲的拦在他跟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再给姑奶奶说一句?”
原野耸了耸肩,想要绕开她,不想沈飘萍真动了气,趁他两手拎着水桶行动不便,三下两下摸到他的后腰,缴了他别在皮带上的一把手枪,拉开保险,环视一圈,看中了二十多米开外的一棵矮树,树杈上挂着寺僧祈福用的一只紫铜铃铛,她抬起手,回头对原野道:“要是打中它,你就把刚才的话吃下去!”
还没等原野答话,嘭的一声枪响,铃铛连同一段红缎带一同掉在地上,当啷啷一阵响,沈飘萍把手枪塞给原野,剜了他一眼就走了。寺僧听见动静,吓得都跑出来看,只看见原野拎着不断冒白气的热水桶,傻呆呆的站在原地。
他没注意铃铛是怎么掉下来的,只觉得那高鼻梁大眼睛的漂亮姑娘靠近他时,一股极淡的香从她的发间飘出来,他全身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术,胸口扑通直跳,不知不觉脸就红了。
这一段小插曲没有干扰沈飘萍,她回到佛殿,看着满地熟睡的难民,很快忘记了刚才那位不懂礼貌的年轻士兵,所以等原野红着脸追上她,结结巴巴的请她帮忙时,她很爽快的接过了水桶里的瓜瓢。
佛殿的窗户被寺僧用帐幔遮挡起来,朱砂和绛紫交织的厚布帘把阳光过滤成一片昏沉的泥金色,客堂中间点起的四只大炭盆驱散了寒冷,使这处暂时的避难场所更适宜居住,大家安静的睡着,铺盖与铺盖相邻的狭窄过道上,沈飘萍和原野一前一后,放轻了脚步行走,看见有孩童在睡梦中蹬了被子,就俯身掖一掖被角,看见有人睁开眼睛,就蹲身用极低的声音问一句:“渴不渴,刚烧了热水。”
沈飘萍在大殿一角找到了蜷缩着的莫青荷,就不走了,在一旁静静的看他。
去年她见过莫青荷,那时候在她的眼中,他不过是一名长相俊秀,唱腔清亮的名戏子,言谈举止有些做作,脾气更不见得温驯。她不知道三哥究竟看中他哪一点,在她印象中,三哥对于戏子演员之流一向来者不拒却又口味刁钻,不管男女,新鲜两天就扔开了,然而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位与他闹出无数花边新闻的京城名旦,不但能让沈家老三在所有宾客面前对其袒护有加,在一年之后,竟然光明正大的闯进沈家客厅,说自己是个共产党。
她不知道三哥与这小戏子联合起来唱的哪一出,或者说,连三哥也不知道他在唱哪一出。
她认认真真的打量着莫青荷,他的睡姿也与别人不同,几乎是半坐着,后背倚着墙,垂着脑袋,随时准备惊醒似的,虽然带着逃难的狼狈,细看之下,他仍是个漂亮迷人的小伙子,肩膀窄而不溜,不算高挑,四肢匀称修长,睫毛浓重的像合在眼帘的两只小手,这让他显得忧郁,然而睁开眼睛,他的眼神又总充满希望。
她见莫青荷的被子已经滑到了胸口,就替他往上轻轻一拽,不想莫青荷睡得浅,立刻睁开眼睛,看见是她,很腼腆的笑了笑。
怕吵醒了周围的人,沈飘萍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盛了一碗热水递给他,莫青荷早渴得嗓子冒烟,那水又烫,就两只手捧着碗,一口一口抿着喝, 边喝边烫的吸气。沈飘萍看着他微笑,觉得这名伶一点架子都没有,像小猫似的讨人喜欢。
她没想到戏子里也有重情义之辈,格外看重他一些,觉得他虽然是男子,但比大哥养的那些女人不知好了多少,她们一听说沈家不打算出洋,早都跑光了,临行还把大哥在外面置办的小公馆搬的干干净净,只留了两双破了洞的玻璃丝袜。
沈家人的性情偏于直爽傲慢,但也没多少坏心,她见莫青荷把一碗水都喝得见了底,又添了一瓢,轻声问他:“你多大了?”
莫青荷说话慢声细语:“二十一。”
沈飘萍又问他:“咱们同年,哪个月的生日?”
莫青荷喝了口水,笑道:“那就不知道了,师父他老人家没说过。”
沈飘萍觉得他可爱,情不自禁弯下眼睛:“我生日在正月,大约比你年纪大,叫你嫂子实在不像话,你要是愿意,叫我一声姐姐吧,往后三哥欺负你,我要替你出头的。”
莫青荷怔了怔,低头不说话了。
沈飘萍见他犹豫,道:“我不信你们真的闹僵了,自古女性的心思就比男人细巧,我看得出来,你还恋着他。”
莫青荷眨眨眼睛,小声却爽快的应了一声:“姐。”
他这一声唤出来,沈飘萍笑得像真添了个弟弟似的,要是此时口袋里有糖,恐怕要拿出来分他几块甜甜嘴了。莫青荷也觉得挺有意思,抿嘴笑道:“你跟沈哥一样,都把我当小孩看,我天天风里雨里的跑,哪能老是十五六岁的德行呢。”
说完看了看时间,叹了口气,道:“你们歇一歇吧,我是不能睡了,这里这么多人,每个都要吃饭,我带队伍出去运粮食。”
75、
就在莫青荷带领杭州百姓躲避于山中古刹时,撤退到百里之外的国军部队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处临时搭建的医疗处,因为缺乏木柴而令人感到寒风沁骨,受伤的士兵并排躺着,发出低沉的呻吟声——国军主力战败撤退,消炎药粉和止痛剂都极端匮乏,有些较小的手术,比如取出一枚子弹,摘除化脓的眼球,都在没有任何麻醉的条件下实施,不时有人像野兽般咆哮出声,护士擦一擦额头的汗水,将镊子掷在金属盘子里,当啷一阵响。
医疗处人来人往,伤兵的人数急剧增长使这里总弥漫着一股脓血的恶臭,或许有尸臭,伤重的士兵全身包扎绷带,安静的睡着,有些已经停止了呼吸,当医疗队下一次审查发现了这些尸首,就叫几名小兵抬出去掩埋。
大门嘭的一声被撞开,几名战士高喊着:“让一下,让一下”,七手八脚抬进来一具担架,紧接着,拥挤的棚屋里响起一阵令人作呕的锯骨声,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女护士们大声嚷嚷,被她们围在中间的是一名手臂溃烂的战士,因为伤势严重,意外获得了一支吗啡,他一动不动的躺在木板床上,无神的目光望着天花板,一直照料他的一名战友满脸汗渍和灰尘,一屁股坐在地上,摘下袖管的红十字,发出男子的低声呜咽。
绷带,血,子弹,脏的看不出颜色的旧军装,不断溃烂的伤口,接连死去的士兵,这就是部队撤退以来永远不变的景象,就连睡一个安稳觉都不能,只要上空响起日军空袭警报,他们就又要走了,烧毁棚屋,抬着担架,到离家乡更远的地方去。
谁懂未曾想到,不可一世的七十万国军主力,只不过三个月,就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
他们师部还算好,自从战斗开始,因为平时训练有素,军事指挥得力,减员不到五分之一,而跟他们在上海战场打了个照面的桂系军队,有些甚至全师全军覆没。
方才闯入的几名士兵被驱赶出去,棚屋又恢复了暂时的安静,女护士们在过道来回穿梭,忙着查看伤情和分发药品,一个个面露倦容,就在数月前,她们还是白衣黑裙的女学生,连与男同学说话都脸红,如今她们利落的为士兵擦身换药,自从随队撤退,也都已经多日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大门又一次被推开,冷风卷着冬日的细雨往屋里吹,一名精神的小兵大步走进来,边走边冲大家嚷嚷:“大家都醒一醒,咱们师长亲自来看你们了!”
小兵个头不高,声音洪亮:“师部给大家带了药品和罐头,让大家安心养伤,伤好了去战场继续打日本人!”
伤员们像打了强心针,一下子来了精神。
话音刚落,沈培楠裹着一件黑大氅,被孙继成等警卫士兵簇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