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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刻刀,它能把人改变成任何你永远想象不到的样子。
然后他想起了任务,对自己的莽撞感到万分后悔。
如果他还有办法,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返回麻将馆,但事实是他别无选择,莫青荷原地转身,一边往回走,一边硬着头皮揣测怎样跟现在的莫柳初谈条件,如果实在走投无路……
他刚刚拐回麻将馆门前的小路,正看见莫柳初迎面朝他走来,低低压着帽檐,走得很快,错身而过时也没有放慢脚步,肩膀重重的撞了莫青荷一下,就在交错的一瞬,莫青荷感觉手心被人塞了一件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张折成方块的小纸条,背面写着一段陌生的地址,正面是潦草的一段话,写给一个叫于老板的人,还没来得急细看,似乎是说租用卡车运送货物,出城一日即返云云,右下角署着两个字:老金。
按照特务交接情报的原则,莫青荷知道自己不该回头,但他用余光看见莫柳初突然停住了脚步,他也跟着站定了,一阵冷风卷过,香樟树的叶子一片片往下落,掉在清洁的石板路上,能听见细微的喀拉声。莫柳初看着他,嘴唇动了动,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快去,晚了就没用了。”
他站得笔直,还保留着戏台子上的习惯,但身体过于瘦削,肩膀成了一个“一”字,西装好像穿在一个纸扎的架子上。见莫青荷眼露疑窦,莫柳初苦笑道:“你就是不相信,无论师兄做什么,总不会是要害你。”
“去年的事,师兄很抱歉……”
他的话没说完,莫青荷匆匆往前一步,像小时候一样撞进了莫柳初怀里,他心疼地抱着那薄如纸片的身子,呢喃道:“你别说了,我明白。”
莫柳初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莫青荷站在一盏街灯下静静的看,胸口呼出的气息滚烫,眼睛却是干燥的,他想,究竟要经历多少离别,一个人才能走完他的一生。
然后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锣鼓和戏衣,想到一起嬉闹的师兄弟,柳初,他,还有云央,三个剃了光头的傻小子,排成一排贴墙练倒立,然后记忆就模糊了,只剩一间空荡荡的大院子,朱红的门上了大锁,他穿着单薄的破褂子,孤零零的站在外面,仰脸望着冬日冰蓝的天空。
莫青荷在心里说,沈哥,托你的福,我在这人间,终于一无所有。
莫柳初纸条上写的于老板是个大嗓门的爽快汉子,与莫青荷猜测的不同,当谈起麻将馆的老金,这位于老板骂了句汉奸,险些当着他的面关上了门,然而知道了莫青荷的目的,他搓着一双粗糙的大手,激动的满脸发红。
于老板是一位潜伏在杭州城的地下党,一直在上海和杭州之间运送海鲜,日本人攻进城后,他按照组织的吩咐,掐断了通信线路,一心一意为皇军服务,用一篓篓鲜活的螃蟹和生鱼买通了城里的新政府,也对守城的伪军送足了贿赂。
沈老太太等人是蜷缩在鱼篓子里被连夜送出城的,赶到上海码头时,落日在海面拖出金灿灿的余晖,通往旧金山的客船正准备起航。
莫青荷带着另外三名延安来的同志在郊外下了车,因为时间紧急,没有来得及与藏在车斗里的沈家老小一一告别,等卡车的引擎声消失在夜幕里,四人才如释重负的抒了口气。
郊外荒草凄凄,一条蜿蜒的小路被掩藏在茂密的树林里。
原野背着枪,呆呆的望着卡车离开的方向。
莫青荷呼出一口白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走吧,别再看了。”
原野一言不发,阴沉着脸色,对另两名同志做了个出发的手势,还没人动弹,只听小路一侧的杂草丛传来哗啦啦一阵响,一双洁白的手分开树丛,指尖的蔻丹被磨得一片斑驳,沈飘萍探出脑袋,左右看了看,矫健的跃上小路,使劲拍了拍小腿的尘土。
“美国无趣极了,你们带我去延安。”她理直气壮地说,接着扯下脖颈的金十字架,塞进莫青荷手里,“在茶园时上帝就已经把我们抛弃了,也许延安有新的东西。”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四人都惊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阵相互质问,然而卡车停下时每人都处在极端的紧张状态,没人注意是否有人从车斗跳了出来。原野的脸涨得通红,莫青荷也满脸诧异,半晌无奈的摊了摊手,道:“带她一起走吧,原野,你负责她的安全。”
说完凑到原野身边,用只能让两人听见的声音说道:“剩下的靠你啦。”
原野目视前方,嘴角往上一挑,闷声道:“放心。”
一行五人趁着夜色,往最近的交通点走去,在他们身后,一场浩大而艰苦、整整持续八年的战争,就在这一年里,用最悲壮和热血的方式缓缓拉开序幕,有些以为能一生相伴的人慢慢被历史遗忘,有些以为将相忘于江湖的人,却随着战争的脚步,再次被推上了命运的舞台。
84、
民国三十三年初夏;延安。
自从年初,北边的国民党阎锡山部挑起了一些事端,国共联手的形势就变得相当微妙;明面上大家一起轰轰烈烈的抗击日本人;然而暗地里;小范围的冲突和对峙时时发生,双方都憋着一股劲;作为中共敌后抗日心脏的延安市;大小会议一次接着一次;下达的指令很简略:尽全力抗击日军;对于国民党军队的挑衅能忍则忍,同时继续扩大根据地,为将来扩军一倍至数倍做准备。
延安的进步青年们私下里讨论时,对两党和谈并不抱多少希望,但提起抗日,大家虽然饿得面有菜色,目光却熠熠闪闪,挥着一双原先拿笔杆子,现在种田垦荒的粗糙大手慷慨陈词——七年了,日本人快扛不住了。
然而没等开春以来的胜利之气持续太久,日本军队为了挽救他们在太平洋战场的一再失利,对国民党军队开始了近乎疯狂的围追堵截,延安那边就傻了眼,正面战场告急意味着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清楚楚,每个人脸上刚露出的一点轻松迅速转为凝重。
七年了,不仅日军扛不住,中国也打到千疮百孔,再没有家底能拿去拼了。
战争的阴霾再次笼罩了革命根据地的每名战士,然而刚刚风尘仆仆从前线回来的莫少轩却没心思思考这些,对他来说,战局变化只有苦和更苦的区别,艰苦与否,不是一名军人该在意的。
然而令现在的莫团长分心的,还有另外一件事。
他要结婚了。
昔日的名伶莫青荷,如今的八路军六八一团团长莫少轩坐在老乡借给他的新房里,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灰布军装,打量着被裱糊一新的窗户和浆洗的干干净净的床单,生出一些漂泊战场多年的老兵共有的感叹。趁着四下无人,他喜滋滋地望着门口悬挂的红布帘,在心里用一口地道的老北京腔夸赞自己,爷成家了,爷们终于要有媳妇了!
他已经是一名二十七岁的战士,原本长得显小,现在添了年纪和阅历,正是男子最迷人的时候,在队伍里是一枝独秀的清俊。端正的脸孔晒成小麦色,鼻梁挺直,四肢结实,睫毛依旧太过密实,把一双漆黑的眼睛映衬得十分多情,这让他有些不忿,拿剪刀剪过几次,谁知越是剪越是长,他也就放弃了,留着一副好皮相让弟兄们笑话。
幸好,凭借他不要命的冲劲和胆识,没人能把现在的他和多年前那名满头珠翠的名旦挂钩。
这是在人前,背着人的时候,想起从小到大的营生被彻底抛下了,自己也有些惋惜,于是每逢遇上极端高兴的事,譬如打了一场大胜仗,或者娶媳妇,莫团长还是爱偷偷唱上两句。
他瞥了一眼窗外,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子,一手轻轻抚着晃晃悠悠的旧木头桌子,另一手在胸前挽了个兰花指,轻袅袅地把手往身侧一送,碎步走了两圈,哼出一段《袅晴丝》。
他边哼边在心里偷乐,唱了几句又一下子打住了,心说以后这样可不能让媳妇看见。
心里这么一想,他赶紧踱到床边,并拢两条长腿,规规矩矩的端坐着,但又觉得偏女气,膝盖微分开了点,再分开点,人生的前二十年拿腔拿调惯了,一紧张还是露馅,怎么坐都不自在。
外面的大喇叭在放一首军歌,声音嘹亮,振奋人心,电波不稳,听起来嗤嗤啦啦的,他推开窗户探身往外看,只见阳光耀眼,一棵接果子的树不知招了什么病虫害,被蛀得枯黄羸弱,满是孔洞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啦直响。
树下走来一名穿军装的美貌妇人,齐耳短发,明眸皓齿,身段苗条,细看才发现小腹微微隆起,怀孕三四个月的样子,脸颊洒落着几点蝴蝶斑,手里还牵着个四五岁的男娃娃。那男娃子长得却不像母亲,妇人走路抬头挺胸,目光倨傲坦荡,依稀还保留着沈家大小姐的风貌,只是添了些嫁为人妇的妩媚,而那男孩却偏秀气了一点,白白净净的小瓜子脸儿,紧紧抓着母亲的手,腼腆地藏在后面。
莫青荷咧开嘴笑了,赶忙出门迎接,妇人牵着的男娃娃看见他,害羞又高兴地抿着小嘴,奶声奶气的叫了句少轩叔叔,撒开母亲的手跑过来,莫青荷一把抱起他,往他的小脸使劲亲了两口,笑道:“阿忆又长高了,还记不记得叔叔?”
小男孩两手搂着莫青荷的脖子,一个劲儿盯着他瞧,先是摇头,又点了点头。莫青荷笑望着沈飘萍:“大小姐,还是那么美。”
说着往她身后看了看:“原哥没有来?上午还看见他教小虎子使枪。”
“又被叫去开会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会。”沈飘萍道,说着拍了拍男孩的小屁股,“在家是怎么教你的?”
男孩不大好意思,把脸埋在莫青荷的颈窝里,扭股糖似的乱动,好一会儿才转过脸,眨巴着一双清亮亮的黑眼睛,字正腔圆的吐出一串洋文。莫青荷满脸疑惑的啊了一声,沈飘萍就乐,摸了摸男孩的脑袋,道:“我教忆儿学法文呢,他说欢迎叔叔回来。”
莫青荷赞叹了几句,然后招待母子二人进屋,拎起桌上的提壶,涮了涮搪瓷缸,倒了大半杯热水递给沈飘萍,沈飘萍捧着杯子,把这间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农舍打量了一个遍,待看到里屋门上挂着的红布帘,神色就有些复杂了。
她坐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收敛了笑容,低声问道:“你真打算结婚?”
“前线还打着仗,组织能专程为了这事把我找回来,肯定错不了。”莫青荷轻轻嗳了一声,捏了捏阿忆白生生的小脸,抬头笑道:“你跟原野孩子都生俩了,眼看着第三个也快落地,怎么就许你们伉俪情深,不许我解决个人问题啊?”
他说着,朝门外大声喊了句警卫员,一名背着枪的小兵立刻冲进来,立定敬了个军礼,莫青荷吩咐他买些青菜花生做饭招待客人,再买半斤白酒,然后乐呵呵的看了一眼手表,又瞥了眼窗外,对沈飘萍道:“人家姑娘一会儿就过来了,听说也是你们译电处的女同志,姓王,等原哥开完会,你叫上他,咱们一起吃顿饭,顺便也帮我参谋参谋。”
沈飘萍看他一副真诚坦率的样子,并没有伪装的成分,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译电处是绝密部门,小王人长得漂亮,受过良好的教育,脾气也和顺,配得上你。”
“我还是希望你再考虑一下……”她欲言又止,从莫青荷身边唤过阿忆,掏出一块玻璃纸包着的冰糖,塞进他手里,说了句自己出去玩。阿忆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