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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最后一次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也抓住了围栏的顶端。转眼之间他也消失了。在整个宇宙最关键最动荡的街口,只剩下苏珊娜和奥伊。
11
苏珊娜等待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在他们来的路上,“力量之塔”唱片行的附近,一个银行外部挂的钟一直在显示着时间和温度:8:27,64。8:27,64。8:27,64。然后,突然之间,钟闪烁着8:34,64。8:34,64。她的眼睛并未离开过那钟,她敢发誓。是不是出了什么机械故障呢?
肯定是,她想。要不然还能是什么呢?没别的可能,她认为,但是为什么突然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感觉不一样了呢?甚至看上去都不一样了?也许是我身体内部出了机械故障。
奥伊哀鸣着,朝她伸长了脖子。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不同了。除了那不知道怎么溜走的七分钟以外,世界又恢复了以前的、她再熟悉不过的视角。低矮的视角。她和奥伊之间比刚才近了,那是因为她离地面更近了。她在纽约睁开眼时长出的那双漂亮的腿的下半截和脚不见了。
是怎么发生的?什么时候发生的?在那溜走的七分钟里吗?
奥伊又哀鸣了起来。这次几乎是在咆哮了。他看着她的身后,另一个方向。她转过身。有六个人正穿过四十六街向他们走来。五个是正常的。第六个是一个女人,脸色惨白,穿着一件沾满苔藓斑点的连衣裙。她黑洞洞的眼窝是空的。嘴几乎要张到胸口。苏珊娜看着她的时候,一条绿色的小虫在那女人的下唇爬过。她身边的行人都离她有一定的距离,就像在第二大道上的行人们对罗兰他们一样。苏珊娜猜想在这两种情况下,作为正常人的行人能够感觉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而自动避开了。只是这个女人并不是在隔界中。
这女人是个死人。
12
罗兰一行三人在满是垃圾和砖块的空地上摸索前进的时候,玫瑰的嗡嗡声越来越响。像往常一样,杰克从每个角度在每片阴影里都能看到人脸。他看到了盖舍和胡茨;滴答老人和弗莱格;他看见了自己的妈妈和爸爸还有格丽塔·肖,他们的管家,她看上去有点像电视上的伊迪丝·邦克,而且她总是记得把他的三明治上的面包皮剥掉。格丽塔·肖有时会叫他巴玛,但这是个秘密,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埃蒂看见了以前的邻居们:一只脚畸形的吉米·波利奥和汤米·弗雷德里克,汤米看街道棍子球的时候总是兴奋得做鬼脸,所以孩子们都叫他万圣节汤米。还有斯基普·布拉尼根,如果阿尔·卡彭①『注:阿尔·卡彭(Al Capone)是一九二五至一九三一年间美国一个臭名昭著的恶棍,芝加哥犯罪集团的首领。』本人不幸来到这个街区的话,他敢跟阿尔干上一架。还有萨巴·德拉布尼克,那个疯狂的葡萄牙人。他在碎砖堆里看见了他妈妈的脸,那些软饮料玻璃瓶的碎片重现了她那闪亮的眼睛。他看到了她的朋友,多拉·博特罗(附近的孩子们都叫她大胸博特罗,因为她的大乳房简直像西瓜一样)。当然了,他还看到了亨利。亨利站在那边的窗旁,注视着他。他伸出一只手,埃蒂看到他竖起了大拇指。接着走,那不断变响的嗡嗡声在他耳旁低语,现在是亨利·迪恩的声音在低语。接着走,埃蒂,给他们看看你有多了不起。我不是告诉过那些人吗?我们在达利面包店后面和吉米·波利奥抽烟的时候,我不是告诉过他们吗?“我弟弟能说得魔鬼引火自焚。”我说了。难道不是吗?是的,他说过。我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那嗡嗡声耳语着。我一直都爱着你。有时我嘲笑你,但我一直都爱你。你是我亲爱的小家伙。
埃蒂哭了起来。这是幸福的泪水。
罗兰在这片被阴影笼罩、堆满砖块的废墟上看到了他过去生活中的所有影像,从他的妈妈、保姆、一直到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客人们。他们往前走的时候,这种释然感也更加强烈。他有一种感觉,他所做出的艰难抉择,所有的痛苦,损失和流血都不是一无所值的。是有理由的,是有目的的。有生命也有爱。在玫瑰之歌中,他听到了这些,他也哭了起来。这是如释重负的泪水。到达这儿的旅程太艰难了。有许多人死去了。但是他们活到了现在;他们和玫瑰一起歌唱。他的生命终归不是一个干巴巴的梦。
他们牵着手摸索向前,互相帮助着彼此避开那些带钉子的木板和地上的洞,如果脚踩到那些洞里,就算不把脚踝扭断也会扭伤的。罗兰不知道一个人在隔界状态中是否会骨折,但他无心试验。
“所有的一切都值了。”他哑着嗓子说。
埃蒂点点头。“我现在绝不会停下脚的。哪怕死我可能都不会停下脚的。”
杰克做了个拇指和食指环起来的手势,笑了。在罗兰听来,这笑声是那么的甜蜜。这里比街上更黑,但是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的橘色街灯也为这里提供了少许照明。“看到了吗?是熟食店的招牌。我把它从草堆里拽出来的。所以它才待在这儿。”他向四周看了看,然后指着另外一个方向。“看!”
那块牌子还立着。罗兰和埃蒂转过身来看。虽然他们俩以前都没看过这块牌子,但他们仍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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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杰克告诉他们的那样,这块牌子看上去很旧了,需要重新粉刷或干脆换掉。杰克还记得在这牌子上的涂鸦,埃蒂则记得杰克曾经这么说过,并不是因为他觉得有什么含意,而是因为那有些古怪。现在那涂鸦还在,像杰克曾提起过的一样:班戈·斯干克。是某人信手写的一张名片。
“我认为牌子上的电话号码变了。”杰克说。
“噢?”埃蒂问,“原来那个是什么?”
“我记不得了。”
“那你怎么确定号码变了呢?”
如果换个时间换个场合,杰克很可能听了这句话就生气了。而现在,玫瑰安抚了他的神经,杰克只是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猜我也无法知道。但是那肯定是变了。就像挂在书店窗户上的告示牌一样。”
罗兰几乎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他那双旧牛仔靴踩在砖头堆、破木板和玻璃碴上,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也炯炯有神。他已经看见玫瑰了。玫瑰的旁边还有什么东西,就在杰克发现他那把钥匙的地方,但是罗兰顾不上这个了。他的眼里只有玫瑰,从被泼溅出来的涂料染成紫色的草堆里长出来的玫瑰。他在玫瑰面前跪了下来。过了一会,埃蒂也跪在了他的左边,杰克在右边。
夜里的玫瑰紧紧地卷着花瓣。当他们跪下来之后,那些花瓣慢慢打开了,就好像在欢迎他们。嗡嗡声包围着他们,就好像天使的歌唱。
13
刚开始的时候苏珊娜一切都还好。她仍然坚持着,虽然她已经失去了不止一只脚和一半的自己——不管怎么说,那一半已经来过这儿了——现在她又被迫回到了她所熟悉的原来的姿态(也是满怀愤懑屈从了的姿态),半跪半坐地在肮脏的人行道上等待着。她把背靠在围着空地的围栏上。她自嘲地想——现在我就缺一块纸板和一个罐头盒了。
甚至在她看到了那个穿过四十六街的死人之后,她也坚持着。那歌声帮了她的忙——她知道那是玫瑰的歌声。奥伊也帮了忙。他把他温暖的身体紧贴着她。苏珊娜抚摸着他光滑的毛皮,用这种现实感来让自己镇定。她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她没有疯。好吧,她丢了七分钟。也许吧。或者可能就是那新式电子钟的零件出了什么问题呢。好吧,她看见了一个死女人过马路。也许吧。或者可能那不过是一个身体虚弱的吸毒者,天知道纽约到底有多少这样的人——
一个嘴里爬出小绿虫的吸毒者吗?
“那可能只是我的想象,”她对貉獭说。“对不对?”
奥伊很紧张地一会儿看看苏珊娜,一会儿看看川流的车头灯。对他来说,那很可能看上去就像眼睛闪闪发亮的巨大的食肉动物。他紧张地叫着。
“而且,男孩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奥伊。”貉獭充满希望地表示同意。
我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去呢?埃蒂可以把我背在背上啊,上帝知道他曾经背过,无论有没有背带都背过。
“我不能去,”她低声说,“我就是不能去。”
因为她的一部分害怕着玫瑰。害怕和它太接近。是不是在失去的七分钟里就是那部分在控制?苏珊娜担心是这样。如果是这样,那么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那部分已经拿走了它的腿,用那双腿走到一九七七年的纽约去了。不妙。但是它把她对玫瑰的恐惧也一同带走了,这倒不是件坏事。她不想害怕一件如此有力而美妙的东西。
另一个人格吗?你在想有腿的那个女人是另一个人格吗?
换句话说,又一个黛塔·沃克的翻版吗?
这个念头让她想尖叫。她觉得现在自己可以理解,一个女人成功地接受了癌症治疗手术五年后,医生又告诉她X光照出了她肺部有个阴影,她该是怎样的心情。
“别再来一次了,”她用低沉的、狂乱的声音嘀咕着,这时又一群行人从她身边经过。他们都往外退了一步,尽管这让他们之间变得很挤。“不,别再来一次了。不可能的。我是完整的。我……我已经定型了。”
她的朋友们去了多久了?
她又朝来时路上的电子钟看去。8:42,但是她不知道能不能相信那个钟上的时间。她觉得比那要久。久得多。也许她应该叫他们一声。喊一声就行。你们在那边怎么样了?
不。不能这么干。你是一个枪侠,姑娘。起码他是那么说的。他是那么认为的。你不要像个在灌木丛里看到一条小蛇就大喊大叫的小姑娘,不要这样来改变他对你的看法。你好好坐在这儿等着。你能够做得到。你有奥伊做伴,你还有——
这时她看到街对面站着一个男人。站在书报亭的旁边。他赤裸着身体。那人身上有一道Y字形的切口,用粗糙的黑色大针脚缝着。切口从腹股沟开始,向上到胸骨,叉开。他空洞的眼睛盯着她。从她身上穿了过去。从这个世界穿了过去。
奥伊的吼叫声排除了这不过是幻觉的可能性。他直勾勾地望着街对面那个赤裸身体的死人。
苏珊娜再也忍受不了了,她开始大声地呼唤埃蒂。
14
玫瑰开放了,露出了里面猩红色的圆形花心和像太阳一样的金黄色花蕊。这时埃蒂看到了所有重要的东西。
“哦,我的上帝啊。”杰克在他身旁叹了一口气,但好像是在千里之外。
埃蒂看到了那些伟大的事物和几个侥幸脱险的故事。还是孩子的阿尔伯特·爱因斯坦过马路时险些被逃跑的牛奶车撞倒。一个叫阿尔伯特·史怀哲①『注:阿尔伯特·史怀哲(Albert Schweitzer),虔诚的基督徒,终身致力于把医药和医学技术带到非洲的事业。一九五三年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的十几岁男孩从澡盆出来的时候差点踩到放在拔掉的插头旁的肥皂块。一个纳粹中尉烧掉了写着诺曼底登陆时间和地点的纸条。他看到了准备向丹佛的整个水源投毒的人死于心脏病,倒在了爱荷华州I…80公路上的路边储藏室里,腿上还放着一袋麦当劳的炸鸡。他看到浑身缠满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