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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她被睡裙绊倒,忙疾步迎上去。她扑到我怀里,双臂紧紧环住我的脖颈,小脸则死死埋在我胸前。
“云深你怎么了?”我惊异地问。
她不肯抬头,仍将我搂得死紧。
“这孩子今天不对劲儿。我晚饭时候就看出来了。她睡下之前我还问了她两次,可就是不肯说。我看她大概一直都没睡在等你。这孩子平时又乖又听话,从没像今天这么执拗过。一定是你惹了她。”玮姨在一旁言之凿凿,最后又悠悠地补了一句:“依我看,小动物可都有嗅出危险的本能。”
我无法,只得抱着云深回她房间。玮姨在后面跟着,一直走到云深房门口。
“玮姨,您先回房睡吧。”我对她说。
“不行。我还没审你。”玮姨一脸认真。
面对着同样执拗的一老一小,我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向玮姨求饶:“拜托,玮姨。您就别添乱了。我得先把这小执拗安顿好了。您明天再审我吧,除非您今晚真不让我睡了。”
玮姨叹了口气:“好吧。不过别弄得太晚,你们俩明天一个要上学,一个要上班。”
当她转身离开时,我听到一句极轻的绵软苏白:“这两个小冤家。”
云深松开手,让我把她塞回被窝里,但又从被子里伸出两只小手,攥住我襟前的衣服,一双乌亮莹润的大眼睛紧张而惴惴地看着我。
我一手盖在她拽在我胸前的两只小拳头上,另一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和声问道:“云深是有话要告诉舅舅吗?现在没别人了,说吧。”
她长长的睫毛向下一沉,再怯怯地抬起来,深吸一口气,终于开了口:“靖平,陈老师好看吗?”
我一愣。让她沉默了半个下午,晚上又睡不着觉的问题就是这个吗?人真是奇怪,连稚嫩的孩子也不愿意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地位受到威胁。
我看着她在灯下如初生新荷一样的小脸,轻轻用手抚上去,对她微笑着说:“对舅舅来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她编贝样的牙齿咬住菱角般的下唇,笑意已在小脸上溢开,但转眼又像想起了什么,脸上又挂满了担忧:“但是你也跟她很好,是吗?”
她这孩子气的用语逗得我禁不住乐了,也拿陈薇语今天调侃她的话送她:“我跟她好是假好,跟你好才是真好。”
她终于放了心,开颜地笑了,看得我有片刻的失神。
我把她两只小手放好,将被子掖在她颌下,然后将被角拉过来,轻轻盖住她的耳朵 – 这是她睡觉时的习惯。
“赶紧睡。你明天要早起上学。今晚已经睡不够了。”说完我关上了床头柜上的小灯。
“靖平,”她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那你跟谁最好呢?”
静默一秒,我回答她:“我和你最好。”然后俯身在她额上安慰地一吻,起身走出去,轻轻带上她的房门。
我放轻脚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家里人应该都睡了,四周一片静怡。初秋的月光带着竹影和远处隐隐的虫鸣投射在走廊的木地板上,温和,纯净。
云深的提问都是孩子话,等她大了也就不当真了。
然而我的回答呢?我自己把它们当真吗?
汤包与绿豆糕 (靖平)
云深上学后又恢复了以往的欢快活泼,也一如既往地粘我。
陈薇语再没有到家里来过,我只是听云深告诉我,陈老师照样每天来上课,只是走路有些慢。看来她没什么大碍了。
我托玮姨打电话问候了她几次,但自己并不再和她接触。她的心意,我大概已经明白。但我既对她无意,便少与她接触为好,免得害人误会。
两天以后的下午,我在办公室里用视频参加了在斯德哥尔摩举行的半年度组委会议。原本预计两小时的研究资金投放方向讨论,却变成了各人事派系明枪暗箭的辩论会,直拖了近四个小时,直到最后我用慷泽医院里两年来的一手临床统计数据,力陈了目前将大部分研究资金投入疾病预防和检测比疾病治疗更重要,并建议会后以不记名投票方式决定,这才休会。
我不由感叹,过多的权力派系争斗已使得瑞典医学院近年来在学术研究上进展缓慢,而它做为医界最高学术权威的地位,也大有被我的母校霍普金斯医学院后来居上的趋势。
我回到家时,云深已经睡了。我知道此时不该去吵她睡觉,但一天未见到她,让我觉得心中空落。
我终于忍不住轻轻推开她房间的门。
屋里一片昏黑,她侧卧在床上,睡得正香,精致的脸庞在从窗外投入的微弱月光下,发出莹玉样的光泽。她柔软的嘴角微微上翘着,仿佛正经历着一场甜美的梦。
我被那刀光剑影的冗长会议搞得有些厌倦纷杂的心绪顿时平和下来。无论经历了什么,只要看到面前这张小脸,我的一天便会圆满。
她身体动了动,口齿模糊地嘟囔了一声:“靖平。”
我以为吵醒了她,正有些后悔,她却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我替她掖了掖被子,再悄声带上门,然后去了书房处理今天没来得及完成的工作。
这时玮姨敲门进来,给我送宵夜:“知道你工作的时候不喜欢人吵你,但你今天开会错过了晚饭,怕你没吃好,就给你拿点宵夜过来。”
“谢谢玮姨,我在外面吃过了。”我笑着扶她坐下。
“外面的东西不比家里的营养精细。你忙成这样,在吃上尤其马虎不得。你多少还得再吃一点。”玮姨带着写不容辩驳的坚持和固执。她对我的关爱二十多年如一日,现在灯下的她真像我的母亲。
托盘里盛着一盏燕窝,和两碟点心。我笑着摇头:“我哪吃得了这么多。”
玮姨整理着我笔筒里的笔,慢条斯理地说:“这汤包可是云深花了一晚上功夫,专门为你做的。”
我心里一暖,问道:“有没有累着她?”
玮姨看着我抿嘴一笑:“做的时候很有精神头,都不让菊婶和我插手,只让在旁边看。诺大一个厨房,让她花着一张小脸搞得人仰马翻,看得我和菊婶提心吊胆。不过做完她就蔫了,所以今天晚上头一碰枕头就睡着了。”
我看着碟子里的汤包,一颗颗大小不齐,有的鼓,有的瘪,比起以往玮姨做的,差了好远。
我启筷挟了一个放进嘴里,却品不出任何味道,因为一股酸涩温暖的情绪已经胀满了我的五脏六腑,让我再感受不到其它。
看我就着燕窝羹吃完了所有汤包,玮姨直乐:“明天云深知道了该多高兴!”
这时我注意到托盘里的另一支小碟里放着两块没见过的点心,面目精致,清香扑鼻,就问玮姨:“这是什么?”
玮姨轻描淡写道:“我今天去学校看了陈老师。这是她让我带回来的喜沙绿豆糕和香芋杏仁饼,说是她自己做的,要请大家尝一尝,特别要谢谢你那晚送她回家。”
见我不做回应,玮姨继续意味深长地说:“我看这女孩子倒不是个俗人。不但有骨气,还知书识礼,人也漂亮。这可是她花了心思做的点心,我尝过了,味道的确不错。要试试吗?”
我对她笑着一摆头:“我不爱吃甜食,再说也已经太饱了。”
她看着我,了然一笑。
“您前天晚上不是要审我吗?现在审吧。”我跟玮姨开着玩笑。
她像小时候对我那样,用食指在我额上轻轻一戳,抿嘴笑着数落:“小鬼头,二十六岁的人了还像个赖猴儿。唉,人老了可真是记性差,也记不起要审你些什么了。饶你一回吧。”
突如其来的伤心 (靖平)
今天我回家时,意外地没有看到云深像以往一样,奔出来把手圈在我脖子上,然后让我站起来,把她悬在半空转圈。
玮姨匆匆走过来,有些焦虑:“云深今天中午放学回来就说她不舒服,下午连Lafont 夫人的舞蹈课都没上,琵琶也没练,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到现在。问她哪儿不舒服,也不肯说。”
我快步上楼,停在云深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云深,是舅舅。开门好吗?”
半晌,她的声音响起来:“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宝宝,你乖好吗?别让舅舅着急。”我耐着性子哄她。
过了一会儿,屋里有轻轻的响动,然后门开了一条缝,她明亮的眼睛凑在门边向外张望。我一只手插进门缝把住门沿,一边试着慢慢把门推开,一边哄着她让她后退,怕她被门带倒。
门开了,云深站在我面前,眼睛有些红红的,看了我一眼,就低头瞧着地板,不理我了。
我蹲在她面前,伸手试她的额头,并不烫。然后轻轻托起她的脸,细细地看。她仍固执地垂着眼帘,不肯看我。
“云深告诉舅舅哪儿不舒服?”我放缓了声音问。
她不回答。
“是心里不舒服,是不是?”我明白了七八分。
她一听眼圈更红,一排珠贝样的牙齿咬着下唇,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了我托着她小脸的手上。
我大惊,忙给她拭泪,又着急地问:“怎么啦?宝宝你别哭,有什么委屈告诉舅舅好吗?是想爸爸妈妈了?”
她仍不回答。
“想爷爷奶奶?”
还是没回应。
“和同学闹别扭了?是和韩彦成闹别扭了吗?”
她摇摇头,嘴一瘪,抱了我的脖子哭出了声。
我心里一急,叫了萍姐过来,问她今天学校都发生了些什么。
萍姐摇摇头说:“一切正常。早上还好好的,中午放学就这样了。”
云深的眼泪一串一串落在我衣领里的皮肤上,烫得我心里一阵阵发紧。
她突然止住了哭声,睁大小兔子一样的红眼睛,定睛看了我一会儿,说了一句:“你不跟别人在一起!”说完又开始大放悲声。这次是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我忙抱紧了她,着急地问:“谁说我要跟别人在一起的?云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陈老师和你说了些什么吗?”
她一张小脸立即变白,有些惊恐地睁大眼睛,把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陈老师什么也没说!”然后伤心地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哭着说:“你肯定已经不喜欢我了!”
我赶紧一面拍她一面哄,又是安慰又是许诺,直到她哭声渐弱,只偎在我怀里抽抽嗒嗒。但再追问她,却是不肯答了。
我知道今晚是问不出所以然了,就不再迫她,只抱了她坐在腿上,给她讲故事,说笑话。
她虽不哭了,但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缩在我怀里听着,头靠在我胸前,拿细白纤小的手指慢慢玩我的衣扣,间或问一句:“然后呢?”“还有呢?”
新月端了晚饭进来,她不肯吃。我只得拿了勺子,一边哄一边喂。
她吃了两口,也拿起筷子要喂我,不然就不肯吃了。我只得顺着她,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吃完晚饭,天已黑尽了。
等她洗过澡,我又跟她说了一会儿话,就哄她睡觉。她像是哭得太多,累了,很快就开始迷迷糊糊。快睡着以前,她抓着我两根手指,含糊地嘟囔着:“你不跟别人在一起。”
我把唇贴在她耳边,极轻地说:“我只跟你在一起,永远陪着你。”
回到我自己房间里,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这孩子一向非常听话懂事,究竟会是什么事情能让她像这样哭得几乎劝不住?直觉告诉我,极有可能和陈薇语有关系。我明天必须要找她谈谈。
点水之缘 (靖平)
第二天上班时,我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了当日必要的工作,一看表已经下午一点。现在云深应该已经放学回家了,此时去找陈薇语,她既没有课,云深也不会看见,最合适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