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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吃完,池春树看着空空的碗,露出欣慰的神情。
“春树,闻到桂花香没有?”我轻轻嗅着鼻子,“应该不远,我想摘一些来做桂花糕。淼玲爱吃,说不定他们马上就到家了,你不要告诉他们我的事,对龙须川进也不能提,我怕他会去找那个医生麻烦。那个医生虽然误诊了,可只能怪我自己症状不明显,就算他是因为恨日本人故意误诊的我也不能怪他。”
“拾伊!”他忧虑地看着我,“放松一下,不要再想其它的事情了。”
“不想,我什么也不想。”我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很平静,“哦,对了,麻烦你帮我打听一下,哪家医院做堕胎手术比较高明,我明天就去拿掉它。”
我已经下了决心。我不要再跟那个人有丝毫瓜葛,永远不要。
池春树却轻轻摇头:“先不急考虑这件事,你的身体状况目前不适合做那种手术。”
院门方向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好像有人进来了。“春树,是不是淼玲他们回来了?你去看看。”我提醒他,因为只有我能听见。他立即起身,正要抬腿,房间的门“吱嘎”一声被人轻轻推开。
循声看过去,我顿时呆住。
那个浑身充满肃杀之气的冷血恶魔就站在那里。
为什么他还不肯放过我?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眼前?还嫌我被折腾得不够狠、不够惨?
呼吸骤然急促,我死死地抓住被角,一股腥咸的液体冲破喉咙涌上来。
我没能阻住那股热流,噗的一声吐出来,是血!
我又咳血了?我迟钝地看着面前那一滩殷红。
池春树手中的碗“啪”一声跌落地上。“拾伊——”他惊慌地张着臂膀,仿佛想抓住什么,突然猛地一个转身朝门口的高大身影喝道:“畜生!你还敢出现在这里,我打死你!”喊着,身形跃起,像头愤怒的狮子扑了过去。
尔忠国如泥塑木雕,直愣愣地看着我,不躲也不闪,结结实实地挨了池春树一拳,嘴角溢出血来。池春树像发了疯般不带停顿地踢他,扇他。尔忠国快速反应过来,但只是招架,并不还手。
我担心春树吃亏,这个汉奸若被激怒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他只用一拳便打死了夏鸣秋老师,春树跟他斗一定会吃大亏。
我咳出喉咙里残留的血沫,惊恐地叫:“春树,住手!快住手!”一边挣扎着驱使自己似散了架的身体,一阵剧烈呕吐阻住我,米粥混杂着斑驳的血渍一并吐了出来。
“畜生!毒蛇!吸血鬼!”暴怒的池春树根本听不进我的话,依旧发了疯般攻击尔忠国。
尔忠国今天出奇的好脾气,还是没还手。
“求求你,春树,让他走——”我伏在床前,拍打着床板,厉声喊叫。
池春树回头看向我,眼中噙着泪,终于罢了手。“看你干的好事,你这个畜生,看你干的好事!”他颤抖着声音骂道,“你这个人渣,糟蹋别人的畜牲!我恨不得一刀剁了你。”
门边的那个人稍稍反应了一下。“她——怎么这样?”声音里略有一丝惊慌。
我怎么会这样?不都是拜你所赐?汉奸!大混蛋!卖国贼!你还有脸问?我如鲠在喉,无法出声。
“你是瞎子吗?她怎么样你看不到?是不是她死了你才有感觉?”池春树又一记老拳揍上那张无动于衷的脸,被尔忠国一把捏住拳头,动作便僵持在他的手心里。
“小子,闹够了没有?我可不是来打架的。”他冷冷地盯着春树,一使劲,将春树一下推搡到数步之外。“她得去看医生。”他说话的声音就像机械录音,没有人气。
我颤抖,告诉自己不要再看到他,哪怕只是影子。
“滚开!我就是医生,不用你这人渣提醒!”我听到池春树失去温和的声音。“姓尔的,你要是有种就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把拾伊害成这样要负责任!”毕竟是斯文惯了的春树,吵架也尽显书呆气,要那畜生负责简直是与虎谋皮。
“什么意思?”尔忠国冷冷地问道。
“你太无耻!她已经——”
“别告诉他,春树!”我打断他的话,并哀求道:“求你什么也别说,一个字也别说,别让我恨你!”
正在气头上的春树没打算替我隐瞒,指着尔忠国的鼻子说道:“她已经怀——”
“啊——”我捂住耳朵,厉声尖叫起来。把所有的悲愤、痛心都发泄在这一声冗长的尖叫里。
池春树愣在那里,将后半截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春树,”我艰难地对他说;“如果你在乎我,就什么都不要说,让他走,听见了没有?”
带着刻骨的仇恨,我瞪向那个恶魔——我不会要这个孩子,我不会容忍自己孕育一个背叛者、一个汉奸的后代。我会毫不犹豫地除掉跟他有关的一切,哪怕赔上我自己的性命。
尔忠国怔怔的,神情怪异,似乎无法辨认目前处于什么状态。他的唇嗫嚅着,似要想说什么,却无从说起。很快,他的眼神又恢复了最初的漠然和镇定。“我来是要通知你们,马上又要戒严了。宪兵队要挨家挨户查户口,排查共。党嫌疑分子。我这里有几张去外地的特别船票,三日内有效,还有几张航务特别通行证。趁早离开武汉,再晚就走不了了。”
“我们不需要你的虚情假意。我们自己有腿有脚,何时走轮不到你提醒。滚!”池春树仍然握紧拳头,随时准备给面前的人再来一拳。
“狗咬吕洞宾!我对你们算是仁至义尽了。念及旧情我才好意通知你们,走不走随你们的便。不过,只有一次机会,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儿了。”尔忠国说着将一个纸包摔在地上,转身欲走,却又顿住,头也不回地说道:“万一丢了小命,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说罢疾步离开。
“呸,什么玩意儿?”池春树冲他的背影啐道,突然似想起了什么,急追出去。
我怕池春树又要干傻事,起身想追,无奈身体很不配合,只感觉自己好困,好乏……什么也做不了,如晕了般沉沉倒下……
醒来却是在马车上,正驶向城外,清晨的薄雾潆绕在瑟瑟的树木间,一些枯败树叶寂寞地在空中回旋了几下,坠入泥土。
池春树抱我入怀,神色黯然地看着外面拂掠而过的树影,眉心紧蹙,心事重重。“春树,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离开这里,远离这里的一切!”他呓语着,眼睛里闪烁着十分复杂的神色。
我想起数小时前发生的那一幕,挣扎着抬起身体。“你受伤没有?”紧张地打量他的身上。
“没事,我很好。”他答道。
“可是你去追他了。跟他动粗,你一定会吃亏的。”我害怕他有所隐瞒,但他看上去不像被攻击过的样子。
“他溜得挺快,我出去追他时已经找不着人影了。我回来发现你睡着了就没再惊动你。”
听他这么说,我放了心。那个人的确像鬼一样闪得极快。“可是,我们走了,季老板那里怎么办?淼玲他们怎么办?”
“放心吧,我一大早跟季老板联系过了。虽然非凡大舞台无法恢复表演,但吉祥歌舞厅还可以照常营业。乱世停止营业的事时有发生,季老板是明白事理的人他表示能理解。也有客户发牢骚,但没有闹事的,多半碍于我们身后有日本人撑腰。至于淼玲和铭锐,我给他们留了暗号,他们知道去哪里找我们。”
看着他瘦削的脸和无神的眼睛,我心里一阵难过。不经意间,又发现他眼梢挂起了浅浅的细纹,鬓角也出现了几根白发。才一年多的时间啊,变化如此之大。
岁月,不仅腐蚀了青春的容颜,亦斑驳了青春的心。
他的胸膛很温暖,也很踏实,但我还有资格依偎吗?我以为可以靠时间慢慢忘记过去,可以报答春树的深情厚意,可我现在居然怀了尔忠国的骨肉!
我闭上眼睛,随着马车的微微颠簸,困意又起,然而“暗号”这个词跃入脑中,我又睁开眼睛。
“春树,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从我这个角度,刚好看到春树的下巴和半个脸颊。他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朝我淡然一笑,眼中慧芒闪过,似在躲避什么。“没有啊,你想问什么?”
“你刚刚说留了暗号,你是不是也加入了高铭锐他们的组织?”
池春树显然舒了一口气。“问这个啊,嗯,是的。”
“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半年前吧。”
我惊诧,就是他来夜总会签约的前后。
“为什么你们所有人做事都神秘兮兮的,唯独把我算在外面。”一种遭人排斥的恼火窜上来。
“因为……拾伊,你毕竟太单纯,大家都心疼你,不希望你面对太多……你别多想。”
“什么话?我早就与单纯绝缘了。”我立即反驳他。话虽这么说,心底却涌起一丝柔软,他们也是在呵护我不让我贴近危险啊。“你们都太小看我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为什么你们都能不畏生死,为这个国家和民族出力,单单把我划归不食人间烟火的废物?”我嘀咕着,心底又是一阵难过。我一直就是个没用的废物啊。
想起被老狐狸囚禁的那段日子,他也是瞒得我好苦,差点就让不明就里的我白白丢了小命。如果那时候我就死了,是不是反而解脱了呢?不,我是解脱了,但会连累春树,他也不会独活。他怎么可以为我这个蠢女人死?不可以。
为何摆在我面前的道路永远都是这么艰难——死也死不起,活也活不痛快?
“拾伊,快松手,你弄疼我了。”池春树龇着牙说道。
我的指甲正死死掐在他的手腕上,反应过来的我惊得连忙松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大度地一笑,转移了话题。“虽说我们有特别通行证,但是一会儿到了哨卡,还是要找个理由。我就说你是我媳妇,因为有孕在身,准备一道回乡下待产。这么说可以吗?”他担心地看了我一眼。
他的话重新勾起我的伤心事,但我微微点了头。
他搂着我的手臂紧了些,柔声说道:“拾伊,这孩子……还是留着吧。孩子是无辜的。”
我吃惊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竟然比我还心软——为了一个他恨之入骨的男人的孩子!而我正在思量着怎么打掉肚中的胎儿。我不想让这个孩子出生在这个冷酷的硝烟弥漫的时代,而且现实的种种残酷已经湮没了我温柔的母性。
“不!”我倔强地回道,“我不要生下它!我不想我的孩子背负骂名,汉奸的后代太可耻!”
“别激动,拾伊,你听我说。”他的眸子闪烁着理智的光芒,“这里不比21世纪,医疗设备,技术和卫生条件都无法保证流产不会危及你的健康甚至性命。而且,它不仅仅是那个人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啊,是你的亲骨肉,是你生命的延续,你怎么忍心不要它呢?我是当医生的,看过无数的生生死死,对于生命,我比任何人都更珍惜。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生下这个孩子。我……愿意照顾它。”
我惊愣着一张嘴看着池春树,天底下怎么会有他这么傻的男人?
然而,他越大度,我越无地自容。
“你……没有哪个男人可以容忍这种事情的!”我将头扭向窗外,树影的晃动让我眼晕,只得闭上眼睛。
“拾伊,看着我。”他将我的头捧住。我难过地摇头。“乖,睁开眼睛。”他的声音温柔极了。
253、身似浮萍 。。。
我慢慢睁开眼睛,大大的滴泪滑出眼眶。
“答应我。”他澄澈的双眸冷静地看着我。就是这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