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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名留青史。奇特的大火跟死去的燕子,在高门大户的里歌里,被风吹到时间的河中,无迹可寻。
露宿街头的人,依然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冻死在寒夜里的,也不在少数。只是,再没人在有月亮的夜里,悄悄放一件暖和的衣裳在他们身边。
4。
王府很大,大得足以让人迷路。而且,今夜又是不同的,府中的所有家丁仆婢都在忙碌,提灯穿梭于大小房舍之间,慌张地寻找着他们的大小姐。
王家老爷急得跺脚,眼看刺史大人就快到家中来,平日里刁蛮任性也就罢了,关键时刻,他们王家的一世荣华位极人臣,都系在她身上,这节骨眼上,女儿不见了!
他找到她却很容易。
王府里最高的一片屋顶上,灯火照不到,月亮又刚好隐入了云后,而屋顶上又如此安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于是,这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小糠坐在凝固成冰的雪上,瑟瑟发抖,旁边,躺着失踪的王家大小姐,眼睛大大地睁着,饱满光洁的额头上,破了一个大洞,鲜血已凝成了块,娇美的脸孔比雪还白。
他甚至都不用探她的鼻息,就知道这女人的生死。
“不是我。”小糠的头慢慢抬起来,但始终怯于看他,“她独自来我房里,把灯油泼在我身上,说我再不交出她的翡翠镯子,就烧死我。可我真的没有偷她的镯子。”
他不答话,静静等她说下去。
“是她自己……”她的目光触在王大小姐的尸体上,马上惊恐地弹开,“是她自己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油,滑倒了……撞到了柜角,就……就死了。我很怕,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抱着大小姐也觉得身子很轻,像飞起来似的,轻飘飘地便上了屋顶。”语无伦次地说完,她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信我么……”
他蹲下来,轻抚着她冰凉的面颊,说:“你是燕子,当然会飞。”
“燕子?”她像是被什么戳中了心事,可又不明白是什么心事,抬起头看他一眼,马上又低下去,紧张地喃喃,“要怎么办……老爷一定会杀掉我……”
他在心里叹气外公从来不说假话,他的确让她忘记了过去。
可是,如果她真的什么都忘记了,为何独独忘不了这个——他从怀里掏出那块月下云锦,它依然是漂亮的,当那层灰气,幽灵似的依附在上头,明月无光。
“我的……”她一见,一把将它抢了去,继而疑惑,“为何还是一块布?”
他看她的眼神,有一点悲哀,有一点失望。
“你如何得来这块布料?”他问。
她紧紧将月下云锦抱在怀里,摇头:“不知道。它一直就在。不管我走到哪里,它都跟我一起,从不分离。我只有它,只有它了。”
当他看到她仅剩的一只眼睛里有泪光的时候,他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牵起袖子,他擦去她脸上的泪痕与污迹,轻声道:“为什么来找我,还把这么珍视的东西交给我?”
她哽咽着,半晌才颤颤地说:“我只是觉得……只能去找你。”
“你认识我么?”他捧起她丑陋不堪的脸,无半点嫌弃。
这次,她没有急急忙忙地躲开,愣愣地望着他的脸,点点头:“去年,下雪的晚上,我在门里,你在门外。”
他眼睛里一撮小小的火苗,熄灭了。她对他的记忆,只到去年而已。
从他离开家,到他找到她,时移世易,万里江山不知改了多少次姓氏,他知道寻找她需要很多时间,但没想到会多到一直走到李唐的天下。外公拿走了她的记忆,也切断了她身为燕妖的气味。没有任何捷径,他只有实实在在地走过一座又一座城池,翻过一片又一片山川,靠近每一个可能是她的人,一次又一次失望之后,再打起精神走下一段路,专注得忘记了时间。
没有记忆也好,面目全非也好,只要走近,他就能认出她,是本能,是天性,一如她什么都不记得,却忘不了那块月下云锦。
一个结,在解开之前,总是忘不掉的。
一年前,益州城的夜雪让他停在了一片院墙之外。
雪太大了啊,鹅毛一样,他坐在那扇紧闭的院门外,借着上头的一角屋檐,喝着葫芦里仅剩的烧酒。
清清淡淡的香味,从门缝里钻出来,他没醉,当然闻得到。他本就无事可做,于是转身从门上的缝隙里往里看,却冷不丁看到门后的一双眼睛,也正在朝外看。
他的酒葫芦从手里滑了下来,滚下了台阶。
门后的人,显然被他吓了一跳,颤声问:“外头是谁?”
他清了清嗓子,说:“过路的。雪大,走不了。”
许久之后,门后才传来她的声音:“你是从哪里来的?”
“从西城门进来的,过了三里桥,便到了这里。再往前,就不记得了。”他如是道。
“你从未来过益州?”门后的声音有一点讶异。
“从未来过。”他知道她的讶异从何而来,却不点破,“为何这样问?”
“有些面善。”她贴着门,再仔细地看他,却再看不出什么端倪,问别人那么多干什么呢,她自己不也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的么,走过一个地方就忘记一个地方。
“姑娘贵姓?”他仰头打量这院门,虽然只是后院偏门,也毫不简陋马虎,绝非小户人家。
“府里的下人都没有姓氏。”她轻声说。
“哦。”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更鼓声,“夜已深,姑娘为何还不就寝?”
“他们都睡了,我才好出来赏雪看花呀。”说到这里,她淡淡的怅然都消失了,言语间有难得的轻松,“后院的梅花开了,又香又好看。”
“赏花不该是白天做的事么?”他换了个方向,果然从门缝里隐约看到了几枝傲雪盛放的红梅,借着远处楼宇的灯火,落雪更白,花瓣更红。刚刚的香味,是它们。
门后很久没有动静,他以为她走了。
“白天不是我的。”她的叹息从门里飘出,“他们每个人都会笑话我,这样的人,怎么有面目赏花赏雪,看一眼都是褒渎。我应好好待在杂役房里,跟污物粗活相伴,才是道理。”
“你是怎样的人?”他微微皱起了眉,“不过是赏花罢了,何来亵渎之说。”
“你也喜欢看梅花么?”她转了话锋。
“只有下雪的时候,梅花才是最漂亮的。”他答。
“外头很黑吧?”
“是。”
门后传来一点小动静,然后,小心翼翼地开了一道缝——一盏点亮的灯笼,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拿去吧。但是别靠近,也别想进来,就在门外。”她在门缝后藏着。
门里门外,他们之间,总要隔着一道门。
他苦笑着接过灯笼。
院门慌忙关上了。
“天亮的时候还你。”他提着这盏灯火跳跃的灯笼,倚门而坐,享受着淡淡的暖意跟光明。
“天亮的时候你得赶紧走,千万别睡着了,不然被他们发现,不但会赶你走,还会拿棍子打你呢!”她小心叮嘱。
他一笑:“谢谢你借我一个屋檐,一盏灯笼。”
“也谢谢你陪我赏花。”她很真诚,隔着门似乎也能感觉到她嘴角的笑意,“天亮之后,你又要走了么?”
他把灯笼提得高了一些,细细打量,说:“不走了,我会留在益州城。”
“真的?留下来干嘛?”门后有莫名的欣喜。
“还没想好,或许会弄个裁衣服的小摊吧。”他望着门缝,“我只会裁衣服。”
直到天明雪停,他离开时,她也没有再开门,不肯让他见到自己的模样。这没有关系,她在这里,就足够了。
“你总是躲着,一年前躲在你的门后,一年后躲在我的窗外。”他想起她主动来见他的那一天,“你连给自己做衣裳都不敢承认。”
“我只能穿黑色的衣裳,从来都是。”她咬着嘴唇,“任何颜色的衣裳到了我的身上,都会变成黑色。我不敢跟任何人说,只能撒谎,说黑衣裳耐脏。每逢节庆之日,大家都穿着各色华服去庆祝,我却只能躲在房里,偷偷羡慕。我也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我怕被人发现这个秘密。我只知道我已经活了很多年,走过很多地方,在每个地方都只能做别人不愿意做的粗活。”她顿了顿,眼泪滴在怀里的月下云锦上,“它一直跟着我,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我才会将它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我常梦见它变成一件漂亮的衣裳,我穿上它照镜子,镜子里的我,漂亮得像仙子一样。可我确信这并不仅仅是个梦。你知道么,我无数次抱着它站在各个裁缝店的门口,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迈进去一步。我怕那些嘲笑的目光跟声音,像刀子一样。而你,跟他们不一样。”
这就是外公说的,她要接受的后果么?
曾经,绝世容颜为她换来鹿台上缠绵的风光,烽火戏诸侯的“殊荣‘。而现在,没有记忆,没有法力,不能化回原形,只能顶着一张丑陋的脸孔辗转人世,受尽白眼与欺辱。
一年前,他在她的门外,决定留一年,用一年时间来证明,历经如此漫长的岁月,她有没有真正脱下那件“月下云锦”。如果有,他会很开心,非常开心,然后带她离开,结束一切苦难。
当裁缝的这一年,每来一位客人,他的心都会紧跳一下,发现并不是她,才会松懈下来。
他知道,如果她依然还没有脱下她的“月下云锦”,就一定会来找他。
他们之间的牵引埋在彼此身体里最深的地方,就算没了记忆没了法力,也会在的。他凝视了她许久,终于问了他最怕听到答案的问题:“为何要等到一年之后,才来找我做衣裳?”
“上元灯节时,陈州的剌史大人要来府中,他跟我家老爷是堂兄弟。”她抹着眼泪,慢慢道,“我听大小姐屋里的彩凤说,刺史大人是来益州认女儿的。”
“那又如何?”他不解。
“刺史大人与同安大长公主来往甚密,公主有意将刺史大人的女儿许给晋王李治为妃。可是,好事未成,这位小姐便一病归西。”她使劲揉着自己的衣角,“刺史大人不甘心失掉这门亲事,于是想到了堂弟的女儿。听说我家小姐跟刺史大人的女儿年纪相当,容貌也颇有相似,加上晋王并未见过这位小姐,所以……”
“所以刺史大人要偷龙转凤,用自己的堂侄女冒充亲女,嫁给李治。”他恍然大悟,转而又道,“如此秘密,那个彩凤如何得知?”
“彩凤是大小姐的贴身侍婢。而且,大小姐平日里娇纵跋扈,口无遮拦,而老爷又异常溺爱,父女俩无话不说,想来是知道这事之后,禁不住心中狂喜,说漏了嘴。”她的眼神有点紧张,“后来,彩凤洋洋得意地跟要好的姐妹说,她就快去长安荣华富贵了,大小姐要做王妃,她是小姐的贴身侍婢,必然要陪嫁过去。我在墙后,听得一清二楚。可那天之后,彩凤跟她这位好姐妹就不见了,府里也没人提起她们。”
他沉默许久,又看了看王家大小姐那已经僵硬的尸体,觉得身体里的力气,一点一点溃散了。
“你之所以要赶在上元灯节前要你的新衣裳,是为了在刺史大人到来时,以艳惊四座的方式,‘无意’出现在他面前,对不对?”
她下意识地摇头,又点头,慌乱不已,结巴着说:“我……我知道我不是做梦,这块布料一旦变成了衣裳,我就会是另一个人。我不敢奢望太多,就算将来只做一个陪嫁丫头,也比如今连赏花看雪也要偷偷摸摸的强。”
“一张脸孔,可以换你想要的一切未来。你依然这样想么?”他深深地,深深地叹息。
她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