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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角-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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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除了年年更换的几个士兵,七中队那一批人里,留在这里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像一棵莫名其妙的老树,孤独地立在这道曾经是我们大家共同拥有的山峦里,扎根并且守望。我当然心里明白,你们当中一定有人已经把我忘记了,没有人会重视一个失败者(在你们的心目中可能还是个弱者)。这我可以理解,毕竟又过去了十几年,大家都在各自的岗位上争先恐后(我知道从我们七中队出去的人总是要站在潮头的风口浪尖上的)。所有的人都没有闲着,不管是已经当了师长处长团长书记县长的,还是回家种田贩卖小本生意的,层次尽管不同,但统统都在忙碌地活着,有地位的和没有地位的同样按部就班地忙碌。

我也是这样。尽管论起地位我可能是我们那六十三个人中间最差的或者是比较差的,我辛苦但我也很幸福。我是一个比较容易满足的人,当然是相对而言的满足。正是由于有了容易满足的德行,才导致了我今天在这里检阅你们。

W军区撤销了,朔阳关以南这片军事禁区除了个别单位尚在服役,多数地盘都已“化干戈为玉帛”了。你们走向天南海北,当官的当官,发财的发财,走运的走运,倒霉的倒霉,幸福的幸福,受罪的受罪。只有我,十几年来如一日,当一个兵,当一个尽职尽责有一份任务尽一份力的老兵,当一个教练别人并几乎听从任何人指挥的三级专业军士,当一个全民所有制的职工,管理着四个士兵和六百多只肉鸡。

哈哈,各位领导,各位同学,各位先生,你们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前基准中队一位测地业务尖子现在竟然是一个养鸡场的场长,当然是军办的养鸡场的场长。本场产品供应内部,对外概不提供。你们别以为我是个企业家,是个下海的暴发户,不,我还没有那么运气和晦气,我还没有庸俗到为蝇头小利而上窜下跳的地步。养鸡是副业,留守看护这片营房才是本前三级专业军士和军队职工的正当职责。

何况,我们敬爱的祝教员还在这里呢。

你们可以把我淡忘,可是我怎么能忘记你们呢?要知道,在最后的角逐中,总分成绩第三十四名是蔡德罕啊?况且,那是蔡德罕有生以来败得最窝囊的一次,在不决定命运的数次考核中,蔡德罕从来就没有下过前二十五名,偏偏是在紧要关头马失前题,落了个第三十四。这就是老天故意跟咱过不去了,为什么就不能是第三十三呢,既然不让咱过那个坎坎,你让咱考个第四十名第五十名咱也败得舒坦,可是你却给了咱第三十四名的名分,就在那个坎坎的边缘,别人都越过去了,轮到咱大门就关死了。

毕业考试获得综合成绩第三十三名的是三区队的路黄河。

十八年之后,路黄河是某某省军区某某某军分区的副司令员,这个在十七年前以一点二分的优势当仁不让地从蔡德罕的头上跨过,欣喜若狂地成为孙山的人,虽然当时只定级为行政二十三级的排长,但此后牢记当年的侥幸,发愤图强,工作极尽刻苦,方方面面关系慎之又慎,前进的道路上畅通无阻,以至于在十八年之后其进步幅度跨越了七中队多数学员,成为仅次于某某某师师长谭文韬和某某师政治委员阚珍奇的第三位师级军官,大校军衔,而某部师参谋长凌云河和某部营房处长魏文建等人才是上校军衔。

蔡德罕跟任何人相比都能心平气和,惟有跟路黄河一比,才深切地体味到“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不是瞎说。

当然,蔡德罕有蔡德罕的幸福。至少,蔡德罕有他认为是真正的爱情的爱情。

当初,在N…017接受熬炼的时候,蔡德罕对爱情这两个字连想都不敢想,他连个家都没有,连当个排长的愿望都风雨飘摇,给他朵鲜花他也顾不上灌溉,给他个爱情他也没有地方存放。那个时候,出风头的是凌云河和谭文韬他们,跟他们在一起,他除了竭尽全力保持自己的尊严,哪里还敢有非分之想啊?爱情这东西对他来说就像是天上的星星,别说采摘,看起来都朦胧。在大队部的女兵中,谭文韬和凌云河都很受青睐,就算把大队部二十多个女兵每人撕成两半全都分给七中队,也没有他的份,他那时候想——在老婆这个问题上,他仍然有可能再次成为七中队最后的一名——一个连孙山都没有当上的人,哪里还有脸结婚呢?而事实却恰好相反,他差不多是那些人当中第一批结婚的。他有充足的结婚时间和精力。

除了率先结婚和生孩子,这个十几年来隐身于深山的土老冒,还有其他一些非常的举动,也是七中队那些幸运的或不幸运的人们难以望其项背的,譬如说他能够利用一台车床制作各种造型精美的兵器模型,在养鸡之余用这些模型布局谋阵,过一把炮兵团长师长的瘾头。再譬如说他在90年代中期就开始使用了计算机,并且掌握了P…OX技术,如醉如痴从事于一项运载工具的设计——当然,这种设计是没有任何功利的,惟一的依据是他乐意,他可以在计算机面前重新操练自己失去的辉煌,从而弥补养鸡生涯带来的空虚。



宣布完七中队部分学员定级和任职命令的当天,蔡德罕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BGC医院看望柳潋。那时候,柳潋的伤势基本上痊愈,但是落下残废也基本上定型了。

才二十二岁啊,豆蔻年华的姑娘落下个残废,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柳潋一片茫然,夜里常被恶梦惊醒,醒来枕边一片泪痕。那些日子,柳潋的脑子里曾经酝酿过许多计划,其中一个最可行的计划便是积攒了几十片安定。就在还要继续积攒的时候,蔡德罕去了。

蔡德罕除了扛去一大包水果,还抱了一抱从贯山上采摘的野花,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忍不住窃笑——他们还没有见识过用粮袋扛着几十公斤水果去看望伤员的,也没有见识过抱着一箩筐野花去看望伤员的——他们哪里知道,这是蔡德罕有生以来第一次一次性地花这么多钱,整整用去了他四个月的津贴。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种最能表达他心意的方式,他只能按照传统人情的思维方式,用他的劳动,用他的血汗钱来尽可能地安慰自己。

这个满脸憔悴、浑身汗渍的老兵压根儿不在乎医生护士们的取笑,就那么一本正经而又旁若无人地闯进了柳潋的病房,把肩上扛的、怀里抱的往地上一放,就站在一旁看柳潋,看着看着就流泪了,一句话说不出来,满腹的愧疚、酸楚,当然也还有委屈,全都集中在泪腺上,滔滔不绝、汹涌不可遏止。

病房里的人都被这条汉子的举动惊呆了,就连柳潋也被这无语的雷霆弄得手足无措。大家这才意识到,这不是一般的探视。

医生和护士们不再窃笑,悄悄地退出了病房。同室的病友们,能够行动的,也都无声无息地离开,给这个汉子和他的伤员留一个安静的空间。

蔡德罕依旧一言不发,任滔滔热泪一泻千里。

后来,柳潋欠起身子,苍白的脸上泛出红潮,招呼蔡德罕说:“你这是何必呢,你这么大一个男人,哭得惊天动地的,别人都被你吓住了。”蔡德罕这才挥了一把泪脸,颤颤巍巍地说了声:“柳潋,我……我害了你……你不值得啊……”

柳潋说:“我伤了之后,自己都没有为自己这么哭过,就凭你这么动心动肺地哭这一场,我也值得了。蔡德罕啊,你别哭了,我的腿还在啊。别哭了别哭了,我们说说话吧。”

那天,蔡德罕在柳潋的病房里站了一个多小时,说起了自己的结果,说:“你看,你为我摔那一跤真不值得,我要是再出息一点……这个世界上,我最对不起的,一个是我的老部队,一个是七中队,再有一个就是你了。”

柳潋说:“怎么能怪你呢,也是我一时不小心。说不定还是我害了你,说不定就是因为我受伤了,让你分心了,才走的神,不然的话,也许你就不会出现那个误差了。”

蔡德罕无法形容自己当时听了这话心里的感受,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从那个时候,他发现这个在N…017大院里一直不起眼、不被人注意的女兵,竟然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是那种善良的纯洁的美丽。这个自小就失去了父爱母爱的人,这个一直是在贫困和饥饿中挣扎的人,这个一直以艰苦卓绝的坚强维持了自己自尊的人,在这灿烂无比的美丽面前,在柳潋的病床前,隆重地屈下了双腿,“柳潋……苍天有眼,……他该保佑你啊……”

柳潋说:“别担心我,我会好起来的,就是失去了一条腿,我还有另一条腿,我们都还年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天,蔡德罕走后,柳潋把她积攒的所有的安定片都扔进了垃圾篓里。



在七中队即将解散之前,已经升任教导大队副政治委员兼政治部主任的的韩陌阡找蔡德罕谈话,问他是愿意复员还是想留下来继续服役。蔡德罕几乎连想都没想,不假思索地回答“愿意留下来继续为国防事业做贡献”。

后来韩副政委就安排将蔡德罕调到了战教连,担任教练班长——尽管蔡德罕是七中队的第三十四名,但是当个战教连的教练班长,绝对是牛刀杀鸡小菜一碟了。前干部苗子和前七中队第三十四名绝无大材小用的骄矜,倒是本本份份兢兢业业,在韩副政委的调教下,一步一个脚印地“为国防事业做贡献”,在此后的第三年,也就是谭文韬担任营长的那一年,转为志愿兵。

柳潋残废之后,先是在BGC野战医院住了一个月院,以后又送到W军区总医院治疗,虽然保住了右腿没被截肢,但是两条腿无论如何也协调不起来了,走起路来总是显得一长一短。后来又回到N…017,继续在卫生所里打针拿药,复员之后没有回到W市,在韩副政委的斡旋下,留在教导大队军人服务社当了一名售货员。至此,七中队的人和跟七中队关系至为密切的人只剩下韩副政委、蔡德罕和柳潋了。但此时的柳潋已不再是以往那个伶牙俐齿的泼辣女兵了,柳潋变得沉默寡言,除了工作中的迎来送往,很少再见到她有笑声了。

曾经有一个时期,蔡德罕不敢到服务社购物,他怕见到柳潋,他拿不准像自己这样一个功不成名不就的老兵有没有资格去爱那么一个美丽的残废姑娘,他曾经无数次在梦中和她相遇。有一次他梦见他变得很小很小,回到了辛酸的童年,在故乡的那条他经常去捉鱼摸虾糊口的小河边,他望着西边的落日发呆,他在想,别人都有爹娘,我怎么就没有爹娘呢,别人家的孩子饿了冷了都有爹娘管,我怎么就像一条野狗一样没有人管呢?他那天很饿,他听村里的人说过,过了那片林子,再往西走,他的爹娘就在那里,他那天望啊看啊,等着爹娘出现一次,可是过了很久很久,也没有见到爹娘的影子,他于是又哭了,他想他的爹娘是再也不会出现了,他便怏怏地站起身子。可是往哪里走,却不知道。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天边的云霞开了一条缝隙,有一阵轻轻的歌声从云端上飘下来,接着他就看见了从那歌声的源头,飘过来一片五彩霓裳,一个美丽的姑娘带着天使般的微笑,向他招手。就在那一瞬间,他长大了,长成了一条肌肉丰满的壮汉,他挺起了高大的身躯,迈着结实的步伐,向空中飘下的天使迎了过去,他接住了她,他抱起了她,她在他宽厚的胸脯上幸福地依偎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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