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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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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刑枷的汗血马
刚出宫门,赵细烛就听见女人的唱戏声跟随着他的马车。他坐在硬梆梆的驼皮车座上,屁股硌得生痛,心里想,准是晚归的戏班子里有个唱戏还没唱过瘾的女戏子在边走边唱。他好奇地打起车帘往马路上瞧了一会。这一瞧,他的背梁上立即滑过了一阵寒意——马路上空荡荡的,除了一条游狗,什么人影也没有。
狗是不会唱戏的,他对自己说。
今天该是个什么日子?赵细烛问自己。这是他的习惯,每回出宫办差,他总要这么问一遍。他记起,今天该是一九二四年初秋的一个很平常的日子,此时正是午夜时分。他记得,自己坐上这辆挂着羊角灯的布篷马车领了内务府的放行单驶出宫门的时候,一弯冷月已经挂到了紫禁城重重叠叠的宫殿上空,偌大的皇宫淹留在一片清寒如水的月光中活似一座空城。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赵细烛对“空城”二字想得很多。他觉得“日子”是被“空城”包裹着的,像一粒蜡封的药丸。当然,这粒药丸对他这个挨过阉刀的吹奏宫乐的年轻太监来说,意义不大。他命中注定是个不该记住日子的人。
拉车的马是从上驷院借出来的仪仗马,细腿长鬃,本不该拉车的。自从皇上逊位、宫里不再需要“仪仗”,这些马也就不必再走舞步。这会儿,这两匹马在重重地喷着鼻气,蹄子声很乱,显然,它们对拉车的职业还很陌生。马车驶上了又一条空寂无人的石板马路,秋夜的冷风刮得落叶沙沙作响。
赵细烛又侧耳听了一会。他希望那个唱戏的女人已经离开马路,希望那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已经遥不可闻,他甚至希望那条游狗也走得远远的。可是,他很快便发现自己想错了,不仅那条游狗还在马车后头跟行着,那凄清的女人唱戏声仍在执拗地传进马车来,而且连唱词儿也渐渐听得分明了:
……你耍的是双蛇枪,俺盘的是凤凰弓!你射的是凿子箭,俺披的是锁子甲!你敲的是狼牙棒,俺顶的是天灵盖!你骑的是乌龙驹,俺夺的是汗血马……
赵细烛敲了敲车板,问赶车的老差役:“谁在唱戏?”
老差役打下了响鞭,大声回问:“唱戏?有人在唱戏么?”
赵细烛想说什么,却忍下了。他知道自己不会听错,这女人的唱戏声尖尖的,像是一块玻璃碎片儿往石墙上长长地划过。
“我说细烛,”老差役的鞭子又响了下,马跑得快了起来,“你是耳背了吧?这夜深人静的,城里城外的戏班都收场子了,谁还会上这马路来唱戏呢?”
赵细烛打了一下自己的招风耳,再次把脑袋探出车窗,不安地往四下瞅着。这一次,他仍然什么也没看见。“这就怪了,莫非遇上了鬼?”他咕哝道。这些日子,还留守在皇宫里的太监们和侍女们都在传说着闹鬼的事儿,莫非这种寒碜人的事让自己给碰上了?赵细烛想着,宽平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汗,一种不祥的预兆像锥子在他的心尖上狠狠地锥了一下。
他不敢再往下想,缩起脖子,换了个话头问老差役:“到跪马庙还得多久?”
北京郊外的“跪马庙”是一座荒圮了多年的破庙,庙门口,一尊风蚀不堪的石马静静地跪伏在昏黄的月光下,它的周围是遍地的枯叶。这匹石马的跪姿与别的石马不同,只用三个蹄子跪着,一只前蹄是站着的,这使得昂起的马首被斜着撑起,看上去有一种高贵而又痛苦的表情。这匹马在这儿跪了究竟多少年,无人知道。它的故事已经失传,来来往往的人们只知道它是一匹跪着的马。
在赵细烛的马车还没有到来之前,一辆黑色轿车已经在石马前停住了。
从车内下来的是军阀麻大帅的副官邱雨浓,一身戎装,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身后紧跟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卫兵,其中一个手里拎着一口小木箱。
邱雨浓领着人推开庙门,走了进去。
庙廊间挂着一盏点了蜡的破灯笼,烛光照出满地的枯草败叶;一只石香炉倒在地上,香灰干积得像是泥块;从梁上挂下来的大木鱼也断了一根铁索子,在廊道上耷拉着,挂满了蛛网;廊栏上晾着几件太监的破烂衣裤,一口小瓦灶里还依稀有些火星。
“莫公公在么?”邱雨浓咳了一声,对着一扇亮着油灯的破殿喊问。门“呀”地一声打开了,像是人开的,也像是被风吹开的。
邱雨浓抬眼看去,昏暗的破殿里,站着六个干瘦的老太监。他们的影子落在地上,又细又长,像六支从箭壶里撒落出来的箭。
邱雨浓对呆立着的一个驮背老太监,声音平和地问道:“你就是莫公公?”
“正是。”莫公公欠着身,“不知先生您是……”
“麻大帅的副官邱雨浓。”
“失敬。”莫公公道。
邱雨浓扫了六个老太监一眼,又咳了声,道:“诸位都是被宫里撵出来的公公,本副官今晚来此,是送礼来的。”他将手一摆,身后的士兵将拎着的小木箱“咚”地一声放在桌上,打开了盖,从箱里取出的是六封银元。
六个老人没有回过神来。
邱雨浓道:“诸位离宫前,没少去御马房,一定是见过皇上的那匹宝骑汗血马。本副官来此,就是要让诸位设法再回到宫里,把汗血马给牵出宫来。”
六老人深弯着腰,心里顿时揪紧了。邱雨浓轻轻笑了一下,声音仍很平和:“我就不多说了,你们几位要是牵出了汗血马,那就是替国家办成了一桩大事。这六百银元,只是定洋,麻大帅有话,事成之后,各给每人金条三根、大洋八百。”
六个老太监相互看了看,垂着脸,谁也不说话。邱雨浓道:“麻大帅还有话,各位一辈子在宫里,没发上财,到头来还让溥仪小皇上给撵了。可眼下,你们发财的机会到了!不过,各位也得明白,要是不珍惜这个机会,也是有东西要赏给你们的。”他将一只握着的手松开,桌上便哗啷一声响,从掌中滑出了六颗金灿灿的子弹。
六个老太监看着桌上的银元和子弹,面无人色。
半个小时后,赵细烛的马车辚辚驶来,在跪马庙的石马旁停住。他从车里小心地下来,一只手提着一串药包,一只手挑着纸灯笼,向庙门走去。挂着“跪马庙”残匾的门檐下,他从马蹄袖里伸出手,在破门上拍了几下,门里没有动静,他犹豫了一会,轻轻推开了门,习惯地弓着身子,对着漆黑一团的庙殿唤道:“莫公公,我是赵细烛,我看您来了!”
没有人回话。赵细烛抬高灯笼照着路,小心翼翼地跨进了庙门。“莫公公,”他低声道,“我是赵细烛,听赵公公说,您病了,让我给您送几帖药来呢!”一只猫尖叫一声,从廊下蹿过。赵细烛吓了一跳,推开了破殿的木门。门又“呀”地一声打开了,赵细烛借着灯光看去,猛地吃了一惊,手里的药包和灯笼落了地。
滚动着的烛光照出墙上六具悬梁自尽的身影!
赵细烛连滚带爬地跑出庙来,这才发现天已经下起了雨,四周一片雨声。
闪电划亮了紫禁城的养心殿寝宫,雷声炸响,从殿阶上传来的哗哗雨声像敲鼓似沉闷。殿柱旁,两只盘龙烛台上亮着的烛火颤了下,映出龙帐里一条倏然坐起的瘦弱身影。
坐起的年轻的逊位皇帝溥仪。
“赵万鞋!”龙帐里传来溥仪惊恐的声音,“是打雷了么?”
又一声雷声炸响。从暗影里走出老太监赵万鞋,欠着身道:“奴才回皇上话,老天爷正打着雷呢。”帐里的溥仪像木雕似的坐着没动,好一会才道:“今夜上打的雷……怎么是这声,像是砸了个盆似的?”
赵万鞋道:“奴才这就去问问管着天相的大臣,今晚的雷,应着的该是个什么事。”溥仪道:“不必了。这事儿要是传出宫去,报纸上又得给朕编段子,说朕是个连雷声都听不得的人。朕不丢这个脸。你退下吧,告诉御膳房,明天早上别再上燕窝粥了,朕想吃天桥的马蹄酥。”
“奴才记下主子爷的话了。”赵万鞋欠着身道,掖了掖帐角,往门边退去。
溥仪突然道:“赵万鞋,你说,上回赶走的那些个太监,都去哪了?”
赵万鞋道:“年岁不大的,回了老家;那上了年岁的,没脸回家见人,就在京外的荒庙住下了,靠四城门粥厂施赈活着。”
溥仪道:“朕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有一群人在殿门口哭着,却是看不清那些哭着的人长着什么样的脸。你抽空去告诉四城门的粥厂,见了来讨粥吃的太监,要给双份的。”“奴才记住了!”赵万鞋又欠下身,退出了殿门,从小太监手里接过灯笼,准备去后宫。
闪电映出一条落在地上的人影,赵万鞋吓了一跳,问:“谁?”
“我。”从柱后走出脸色死灰的赵细烛。“细烛?”赵万鞋松了口气,“给莫公公送的药,送到了?”赵细烛突然跪下,哭道:“莫公公他们……他们……”
“他们怎么了?”赵万鞋急声问。
“他们都挂梁死了!”赵细烛俯下身,放声哭起来。
赵万鞋怔住了,怔了好一会,突然低声吼道:“别哭了!”赵细烛止住了哭,抬起脸来。“你给我记住,”赵万鞋道,“这事,不许声张!明白么?”
猝然划亮的闪电将两人的脸照得一片惨白。
雨已停,北京郊外圆明园的废墟间,遍地的残碑断柱湿漉漉的泛着冷光。这座当年被八国联军烧毁的名园被糟蹋得惨不忍赌,倒塌的石雕建筑像一尊尊怪兽偃伏在黑暗中,断壁残垣间不时传出狐獾的凄厉叫声。从旷野飘来的雾气在废墟的荒草丛中弥漫着。
突然,一头狗对着黑暗狂吠起来。一条细瘦人影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跟在这人身后的是一匹配着鞍子、驮着行李卷的黑马。这马也走得不紧不慢,蹄子磕打残石的声音清脆得就像佛堂里的木鱼。狗声越吠越烈。那人影和黑马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从狗的身边走过,一步步地走向浓重的黑暗。
“很好!”流雾中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你准时到了!”
那细瘦男人没有回脸,牵着马站停了:“这叫着的,是你的狗?”他说话的声音像他的脚步一样不紧不慢。
雾水里走出了一个蒙面汉子,冷声道:“你不会怕狗吧?”
细瘦男人道:“在夜里做交易的人,都怕狗。”
蒙面人道:“那你就该带上打狗的棍子。”
细瘦男人的声音仍然很平缓:“出门带着打狗棍子的人,挨棍子的不会是狗,而是他自己。”蒙面人笑出一声,道:“说得好!只有跑遍天下镖路的魏老板,才能说出这般有见识的话!”“噗”地一声,蒙面人手里白光闪了闪,狗发出一声惨叫,背上扎着了一把鱼肠尖刀,呜咽着逃走。
“魏老板,”蒙面人道,“狗走了,你可以把脸转过了!”
细瘦男人没有动,转过脸来的竟是那匹黑马。月光下,一张疤痕累累的马脸!
蒙面人道:“魏老板!我要见的,不是你的这匹丑马!”
细瘦男人道:“你不是要见魏老板么?它就是魏老板。”“怎么?”蒙面人惊声,“镖路上大名鼎鼎的魏老板,竟是一匹瘦马?”
“这很奇怪么?”细瘦男人回过了脸。月光下,也是一张疤痕累累的脸!“你到底是谁?”蒙面人看着站在面前的细瘦男人。“魏老板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