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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在想他自己的心事。
台后里,跳跳爷浑身的乐器都在动着,已是满头大汗。
戏布后头,一脸妩媚的鬼手坐在一张高凳上,腰肢儿细细的,手腕儿白白的,十个涂着寇丹指甲的手指牵着密密绵绵的丝线,边唱边牵动着木偶:
天山点起十万兵将,
马蹄踢起尘土千丈!
猛可里爆雷似一声喊响,
早有了铁桶般四下刀枪!
杀得个千尸万骸悲风荡,
丢弃个千段万根灌血肠!
这边是重重叠叠短刀长枪,
那边是喧喧腾腾喊爹哭娘!
全为得,夺一匹汗血宝马牵回朝堂!
木偶马打成了一团!突然,鬼手猛地将众木马一收,转眼间便将两匹白色的汗血木马换上,在一片刀枪丛中,这两匹汗血马被“押”了出来。
此时,就在京外的一条公路上,一辆军用卡车在砂石路面上飞快地驶行。
车厢里,站着浑身拴着绳子的汗血马,一群士兵像押送囚犯似的端着枪,将汗血马团团围着。押马的卡车后尘土飞扬。汗血马在车厢里一声声嘶鸣着。
戏台下,赵细烛看得入了神,眼睛睁得大大的。鬼手配着跳跳爷的乐器悲声唱道:
堪可哀,堪可哀……
汗血马本是天生一对多恩爱,
哪禁得铁骑刀枪将它逮!
黑压压兵将十万,
惨昏昏套索盘转,
汗血马流汗如血谁人怜?
只落得,母马临风泣血将个夕阳染,
只落得,公马被擒身披铁锁囚车还!
囚车已远,囚车已远……
可知晓,天山千丈之高云连绵,
望不断江流一线,雪风长卷,万千云烟;
可知晓,谁在千日长哭泪满脸,
一回回爬上山尖,望断天边,血涌双眼?
鬼手唱得眼睛通红,脚尖一踩,一只塞了红布条的皮袋风箱的风门便打开了,随着她的脚一下一下地踩那风箱,红布直蹿到台上,就像流淌起一条“血河”。
台上,滚滚“血河”中,两匹汗血木马一匹在山顶上长嘶,一匹在囚笼里远去……山顶上,汗血母马在声声长嘶……荒道上,汗血公马在囚车里含泪回望……
鬼手的眼里含着泪花,缠线的手指疯狂地弹动着。
赵细烛的肩上猛地被人打了一下,回过脸来。打他的是灯草,笑道:“细烛哥,你怎么哭了?”
赵细烛想掩藏已是来不及了,脸上泪水模糊。
直到深夜,木偶戏棚外还孤零零地坐着赵细烛和灯草。天飘起了雨丝,风也刮得紧了,灯草冻得缩起身子,推了推身边的赵细烛:“你想在这儿过夜了?”
赵细烛的牙也在打颤:“我问你,有人朝你下过跪么?”
“有,是个没腿的叫花子。”
“我问的是长腿的人。”
灯草摇摇头。赵细烛道:“有个长着腿的人,对我跪过,这个人,做过大清国的兵部侍郎。”
“就是那个托你送马的人?”
赵细烛点点头。灯草道:“他给你磕头了么?听说,跪下的人,只有磕了头,才是真跪。”
“他磕头了。”
“磕了几个?”
“一个。”
“得磕三个!”
“他的这个头,磕了下去后,就再也没有抬起来。”
“那是他的腰有病。”
“不是,他把自己的头……用手枪打飞了。”
灯草沉默了。好一会,灯草像个成年人似的说:“一个人用头来托你办事,这件事一定比头还贵重,你哪怕就是死,也要替他把这件事办成。”
“谢谢!”赵细烛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雨风,对着灯草抬起了手掌。
灯草对着这只手掌重重地击了一掌。
赵细烛道:“我要是把实话告诉了你,你发誓,对谁也不说。”
灯草道:“我发誓!我说出一个字来,那个没头的人,就变成鬼吃了我!”
赵细烛低声:“那个人托我办的事,就是把大清国的最后一匹汗血宝马送回天山草原去!”
“汗血宝马?”灯草叫起来,“刚才木偶戏里演着的,不就是汗血宝马么?”
赵细烛道:“我觉着,那戏里演着的马,就是我要送回天山草原的马。”他朝戏棚看去,棚里的汽灯已经熄灭,只点着一支照明的蜡烛,烛光下,那一匹汗血木马悬挂在幕纱后头,木马的影子在风里晃动着……
路边食摊挂着的木牌上,写着点心名称:“驴蹄烧饼、马蹄烧饼”。
赵细烛站在摊前看着。那卖烧饼的老头在案板上做着饼,一两发面揉一个,放油撒盐沾芝麻,贴入一口炭炉里烤着。不一会,大火钳夹出了烤得金黄喷香的饼子,小个的活像驴蹄,大个的活像马蹄。赵细烛指着大个的:“来两个马蹄烧饼!”
老头道:“马有四个蹄子,您就来四个吧?”
赵细烛犹豫了一下:“行,就来四个!”
灯草也在桌边坐下了,要了面汤,一人两个饼吃了起来。老头在案板旁边干着活边说着笑话:“……这马蹄子,可是好东西!官服,有马蹄袖;钱庄,有马蹄金;庭院,有马蹄莲;掌子铺,有马蹄铁;我这小摊,有马蹄烧饼!那做官的、管钱的、瞧花的、跑马的、饿肚的,都跟它有缘!”
一个吃客笑道:“那宫里的女子,穿的就是马蹄鞋。”又一吃客笑着道:“那典当房的票单上盖着的,还是马蹄印!”
赵细烛听着,忽想起什么,捞起了自己的衣襟,指着肚上的一大块红胎记,道:“我爹说,我在娘肚子里的时候,我娘梦见了马,这一梦,就给我的肚子上留下了这么一大块,您给瞧瞧!”那做饼的老头凑过脸看了下,惊声道:“哟!这不是马蹄痣么?这么大一块马蹄痣,可是头一回见识!您这位爷,跟马有奇缘哪!”
灯草道:“他可跟马没缘!要不,怎么会丢了一匹汗血宝马呢?”
赵细烛瞪了灯草一眼,低声:“闭嘴!你忘了发过的誓了?”
灯草打了一下嘴。赵细烛起身付钱,问老头:“向您打听个地方,知道鲍家庄在哪么?”老头道:“出西城,往东走八里,见着个大坟,再往南走二里,见着有一排拴马桩站在庄头,那就是鲍家庄了。”
“灯草,咱们这就去鲍家庄!”赵细烛说着,拉上灯草就走。
一旁小桌上,坐着戴了一顶披纱笠帽的鬼手。
鬼手的眼睛在黑纱里看着赵细烛和灯草。
出了城,路就不太好走了,赵细烛和灯草一脚高一脚低地赶着路。
灯草说:“马已被那鲍爷买下了,你怎么要回来?”
赵细烛道:“你不是做贼的么?”
“你是说,让我偷马?”
“把马要回来,不可能;抢回来,更不可能;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偷!”
灯草站停了:“我不干!”
“怕了?”
“听说,偷马的人要是被抓住了,不是剁手就是吊死。”
“是我让你偷的,要剁剁我,要吊吊我。”
“你立个字据,见官的时候,我也好说话。”
“行,拿纸来。”
灯草拾了根树枝:“给,就往路边的沙子上写!”
“哪有在沙子上立字据的?”
“别管这么多!只要有你的字,我就胆大了!”
赵细烛走到路边河滩上,用树枝在沙上写下了长长一行大字:“本人请灯草偷马,万一抓住,要剁剁我,要吊吊我!赵细烛立此为据!”
“行了不?”他回头问灯草。
身后,灯草早已不见了!
鲍家庄外,赵细烛满头大汗地走来。
他看见了庄口的一排拴马桩,路边的石碑上也刻着“鲍家庄”三个字,便站停了,朝庄子里望去。
一条大路通向庄里的一大片瓦屋,路面上到处是马粪和马蹄脚印;在路边的一个马场上,十来个庄丁在压马,鲍爷手里握着根马鞭,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大声吆喝着,显然是在训练家兵。赵细烛正想着怎么溜进庄去,听得身后猛地响起汽车的喇叭声,回头看,见一辆军用卡车沿着土路摇摇晃晃地驶来。
赵细烛急忙在一丛茅草里趴下,张望起来。
卡车在马场停了下来,从车里跳下个穿军服、蹬马靴的军官,对着鲍爷敬了个礼,把一封信双手捧上:“这是咱们麻大帅的亲笔信!麻大帅说,鲍爷送了一匹好马给他当坐骑,他不能白领这个情!”拍了下手,从驾驶室里下来两个士兵,从车厢里抬下几捆步枪和几大箱子弹。
鲍爷下了马,拆开信看了看,笑道:“麻大帅客气!请转告大帅,鲍某送上的那匹马,是一匹上好的乌孙马,大帅骑着这匹马打天下,必是天下臣服!将来,麻大帅做了新皇上,只要不忘记鲍某人,鲍某人就感恩不尽了!”
那军官道:“这是麻大帅送给鲍爷的六十杆步枪和三万发子弹,请笑纳!”
鲍爷一摆手,让家丁把枪弹收了,笑着一拱手:“鲍某有了这些枪,就能拉成一支马队了!往后,要是大帅用得上鲍某,吩咐一声便是!鲍某定当效犬马之力!”
军官还了礼,坐进驾驶室,车又摇摇晃晃地驶离了马场。
“又是麻大帅!”赵细烛在草丛里看得真切,脸色变了,自语,“鲍爷送给麻大帅的马,一定就是宝儿!”
他不知从哪儿来了勇气,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猫着腰,朝卡车追去。
卡车在土路扬着铺天盖地的黄土,赵细烛拼命追着车。他重重地跌倒,又爬了起来,咬着牙狂追,猛地一跳,两只手搭住了车厢板,用力爬进了车厢。
他倒在车板上,脸色煞白,喘起了大气。
好一会,他坐了起来,皱着脸揭起了裤管。膝盖上血肉模糊。他咝咝地倒吸着凉气,撕下一条内衣布条,紧紧将膝盖包扎了起来。
卡车在通往兵营的公路行驶,赵细烛靠在车厢角落里,身子随着卡车的晃动不停地弹动着。天已经全黑了,远处,闪出一片军营的灯火,路边守哨卡的士兵检查了卡车,吆喝着放行。
赵细烛趴在车板上,透过板缝紧张地看着。
卡车在兵营的停车场停住了,那军官和两个士兵下了驾驶室,往一幢屋子走去。军官边走边对几个洗车的士兵道:“把车洗了!”士兵应了声,扛着水桶走到卡车边,将一大桶水泼进了车厢。
赵细烛浑身淋得湿透。他的脸更是惨白了,他知道,顷刻间,那洗车的士兵就会发现他,于是紧紧抱住了脑袋。
好久,卡车边再也没有动静,赵细烛松开手,贴着车板往外看去,直见那洗车的士兵已经在屋檐下吸烟去了,他不再迟疑,像蜥蜴一样爬下了车,趁着夜色朝卡车底下躲去。
汗血宝马就在军营马厩里。它身边,站着一排军马,都在默默地看着它。
马儿们在说着它们自己的话——
“你从哪来?”
“从鲍家庄来。”
“你是大帅的坐骑么?”
“不是。”
“那你就像咱们一样,早晚得死。”
“为什么?”
“上战场的马,没有不死的,纵然不死,也必是有了伤……”
“大帅来了。”
汗血马侧耳听去,一阵马靴的声音由远而近传来。一匹黄色军马道:“大帅的马靴是新的,钉上了新马刺。”
汗血马朝马槽下看去,一双簇新的钉着马刺的马靴出现在槽外,来的是一身大帅服的麻大帅。它打量起麻大帅来:一张很宽大的脸,一对很宽大的眼眶,一双很宽大的鼻孔,还有两撇很粗很黑的往上卷起的胡子。
麻大帅走近汗血马,拍了拍马颈,问身边跟着的军官:“鲍爷说,他送的这匹马,是乌孙马?”
军官回道:“正是这么说的!”
麻大帅道:“本帅不信!乌孙马可是万马之中难挑一匹的神驹,鲍爷真得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