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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那个卖木偶玩具的挑子前站了一会,见又有一匹木偶马挂在摊上,便伸出了手,可手刚伸出又缩了回来,急忙回身走开。
他在一个小摊上买了一对红烛和一对红漆泥人,又称了半斤大枣,往回走去。这时,他的背上被人打了一下,回头一看,笑了起来:“灯草?”
他高兴地抓住灯草的双肩摇起来:“灯草,又见到你了!你怎么像个兵大爷?”
灯草穿着一件破得冒花的军用棉袄,蹬着一双裂口的军用皮鞋,腰里扎着的是半根军用皮带,连腰里挂着的也是一把破烂的军用水壶。“都是捡的。”他抹着鼻涕笑道,“细烛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赵细烛道:“我这人够晦气了,别再咒我。”
“还没吃吧?”灯草拉着赵细烛往一家小面馆走,“我请客!”
小面馆里,两碗阳春面端了上来,灯草见赵细烛在发怔,便打了他一筷:“你怎么了,还像丢了魂似的?买了一对蜡烛一对泥人,还有这包大枣,就算过元宵了?”赵细烛道:“这是送人的。我如今在马掌铺里学打铁,得买几件带红的东西送给师傅。”
“怪不得见不着你人影了,原来你学铁匠了!”灯草低下声,“找到宝儿了么?”赵细烛摇摇头。灯草道:“要不,我再帮你找找?”
赵细烛道:“宝儿是被一个穿白袍的人骑走的……这些日子,我在想,或许这个穿白袍的人,不是人,是天上来的马神。”
“对了。”灯草道,“我领你去一个地方,你一定会吃惊的!”
赵细烛跟着灯草走到了木偶戏场子的时候,吃惊地发现,这里已经空荡荡的,搭过戏台的地方已经拆空了,棚子也已拆去,只有几个残桩还站在老地方。一排排用圆木做的凳子横倒在地上,几条狗在凳间觅食。显然,鬼手和跳跳爷的木偶戏班已经不在这儿了。
“演木偶戏的戏班,怎么走了?”赵细烛问灯草。
灯草道:“你还想看《汗血宝马》?”赵细烛笑笑:“自从在这儿看了汗血宝马的戏,不知为什么,老是让我梦见宝儿。我想问问那位能唱汗血宝马故事的班主,请她帮我拿拿主意,我该上哪儿去找回宝儿。”
“怕是你再也见不到这个木偶戏班了。”
“为什么?”
“听人说,来了一群兵爷,连人带戏棚都带去了。”
“是么?他们惹上兵祸了?”
破败的马神庙里生着一堆火,赵细烛和灯草围火坐着。
灯草道:“我看得出,你来马神庙,是等人。”
赵细烛道:“我在等赵公公。”
“赵公公是谁?”
“是我的恩师。对了,宝儿就是他帮着送出宫的。出宫那天,他对我说,让我在马神庙里等他,可我等了几回,怎么也没等到他。”
“哐”地一声,风把庙门吹开了。灯草站了起来,把庙门关上,又顶上了一块石头。往回走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停在供台上,发起怔来。
赵细烛看着他:“灯草,怎么了?”“细烛哥!”灯草指着供台上的马神菩萨,惊喊起来,“你看,马神菩萨手里有东西!”
“菩萨手里有东西?”
“是一张纸!”
赵细烛回头朝供台上看去,果然见马神菩萨的手里拿着一张纸片,惊声道:“刚才,我和你还给它跪过,没见它拿着纸……这会儿,它手里怎么就有纸了呢?”
灯草道:“我去把纸取来?”
赵细烛道:“我个儿高,还是我去取。”他爬上了供桌,伸出手,把马神菩萨手里的纸片取了下来。借着火光看去,纸上只有一个字:“曲”!
“曲?”赵细烛纳闷了,想道,“曲是什么意思呢?对了,曲宝蟠不就是姓曲么?我是在这儿等候赵公公的,莫非这个字的意思就是,赵公公被那个叫曲宝蟠的人给打劫走了?”
曲宝蟠站在“租马局”院子里给一匹病马拔着火罐,燃了火纸的火罐往马背上一个个地按下,全都稳稳地站住。他边按火罐边忧郁地唱着曲子:“今晚月儿怎么那么高?骑白马,挎腰刀,腰刀快,剁白菜,白菜老,剁皮袄……”
那两个傻愣愣的伙计牵着一匹病马进来。“曲爷,您回来了?”伙计打招呼,“这匹病马,是东城的九爷请你瞧病的,您抽空给救救?”
曲宝蟠问:“什么病?”
“马后腿麻瘫了。”
曲宝蟠道:“找十斤鸡屎,十斤酒糟,陈醋一大瓶,拌匀炒热,装布袋裹百令穴,三天要是还不见好,用小宽针放蹄子血,一日放一大碗,三天再不见好,那就该摘曲爷的门匾儿了!”
伙计应声退下。“等一等!”曲宝蟠将马背上的火罐一个个拔下,“那老阉人还活着么?”伙计道:“活得好好的,天天玩他的笑人,想必还死不了!”
曲宝蟠道:“今儿本爷高兴,把他放了!”
“租马局”一间黑屋内晃着残烛的光亮,木头做的五彩笑人在“格格”笑着。摇着木头人的是赵万鞋。
赵万鞋坐在一堆干草里,披散着长长的灰白辫子,慢慢摇着,听着木头人的笑声。“笑人哪,”他对着木头人道,“要是人都像你这样,笑个没完没了,那该多累?哭,是累;笑,也是累。做人哪,哭哭笑笑,都是累出来的。要是干什么事都不累了,也就不必再哭了;不必再哭了,也就不必再笑了。这话,你说是么?”
木头人的笑声停下了。
赵万鞋道:“这些年在宫里,要是没有你陪我,我还不知该怎么过呢。本想着,把你送给细烛的,可看来是送不成了。你就陪着我,在这黑屋子里等死吧。我一死,也就无人再让你笑了。”
门打开,一身鲜衣的曲宝蟠手里盘着两个玉球,走了进来。
“还没记起来么?”曲宝蟠手里的玉球玩得咔咔作响。
赵万鞋偏过了脸。曲宝蟠笑了一声:“实话对你说了吧,宫里有人看见那汗血马是你和赵细烛一同牵走的!”赵万鞋道:“既然曲爷什么都知道,那还问我干嘛?这一问,就是几个月,你不累着,我倒是觉着累了。”
曲宝蟠往墙上看去,墙上用墨画满了一张张人脸,每张脸都闭着眼睛。小桌上,摆着一方砚、一锭墨和一支笔。
“人没长进,画倒是有长进了。”曲宝蟠笑道。
“这是皇上交待奴才的事儿,奴才不敢不办。”
“这画着的人脸,怎么都闭着眼睛?”
“你说,这做人,什么时候会把眼睛给闭上?”
“睡着的时候。”
“可睡着了还会醒来,醒了不就把眼睁开了?”
“闭着眼不再睁开的,那就是死人了!”
“奴才画下的,正是死人。”
曲宝蟠哈哈大笑:“好,画得好!这间租马局的黑屋子,大明朝的时候,就是刑部的凌迟房!在这屋里被‘片’成肉条儿的人,少说也有几百几十,你都把他们的脸给画在墙上吧!听着,画完了,不想画了,就收拾你的东西,该上哪就上哪!”
一把钥匙扔在赵万鞋的脚下:“这是开脚铐的钥匙!”说罢,曲宝蟠往外走去。
“慢,”赵万鞋道,“你是说,我可以走了?”
曲宝蟠回过脸:“不走也行,给自己先画下张死人脸,再一头撞死在墙上,就省得再走了。”
赵万鞋放下了碗:“这么说,你知道汗血马在哪了?”
曲宝蟠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赵公公!实话告诉你,我留你在这儿,压根儿就没想从你嘴里问出汗血马的下落!汗血马如今在哪,曲爷我知道!曲爷留你,是想弄明白,那个给守宫门的士兵点了穴,打开宫门放走汗血马的白袍子人,到底是谁!”
“知道这个白袍子人是谁了么?”
“我本以为此人必会来救你,可我想错了,我等了此人这么久,却是白等了一场!”
“那个穿白袍的人,没准就不是活人。”
“不是活人?那是什么人?”
“死人。”赵万鞋道。
曲宝蟠愣了下,往墙上看去。满满一墙死人的脸!
按着那张纸上的暗示,赵细烛和灯草来到了“租马局”的大门外。
两人从墙角边探出脸来,远远看去,挂在屋檐下的灯笼照出“租马局”三个字的破匾。
赵细烛觉得挺纳闷:“曲王爷怎么会住在这种破屋子里呢?”
灯草道:“马市的老头不是说,曲王爷自从不当王爷了,就在这儿当上马郎中了?”
“你说,赵公公会在这里么?”
“不知道。”
“走,咱们从墙上爬进院去,要是见着赵公公,咱们就把他给救出来!”
两人正要猫着腰往“租马局”的围墙跑去,突然一辆马车驶来,在两人身边停住了。“二位谁是赵细烛?”马夫问。
赵细烛一怔:“我就是!”
马夫道:“请上车!”
赵细烛问:“这是谁的车?”
马夫道:“在下没问雇车的主子是谁。”
赵细烛道:“这么说,是有人雇了车,让你来接我?”
马夫道:“正是!”
赵细烛迟疑着往车上爬去。
“我呢?”灯草喊起来。
赵细烛道:“快上车!”
“不!”马夫用鞭一拦,“雇车的主子说了,如果有个叫灯草的人也想上车,就用鞭子把他撵下去。”“叭!”灯草背上挨了一马鞭,跌下了车。
马车飞快地驶走。
灯草从地上爬起,突然笑了。马夫的长竿烟袋已在他手里。
马车在马神庙门外停住,车夫对车里道:“到了,下车吧!”赵细烛跳下车,打量了一会四周,道:“这不又是回到马神庙了么?怎么回事?”
马夫道:“雇车的主子说,把你送到这儿,就没我的事了。”
“雇你车的人,到底是谁?”
“是个穿白袍子的人。”
没等赵细烛再问,马夫打出一鞭,马车驶走了。
“又是个穿白袍子的人!”赵细烛愣了好一会,四下瞅着无人,见得庙里隐隐有火光闪着,便走了过去,刚推门进去,吓了一跳。
他看见,供案旁有一堆火烧得旺旺的,火边竟然躺着三个人,两女一男!
马儿莫回头
赵细烛蹑手蹑足走近火堆,踮着脚尖打量起这三个睡着了的人:那男的穿着一身皮袄皮裤,腰里挂着个布口袋,一顶灰蒙蒙弯檐呢帽盖地脸上,在重重打着呼噜;那两个女的,穿的是翻着脏乎乎皮毛的羊皮袄,蹬着绑扎着细绳的高腰皮靴,背对背地睡得死沉,两张脸在火光里却是格外漂亮。
“是姑娘呢!”赵细烛对自己道,手足无措起来,不知是该站着还是该退出庙去。躺着的一个姑娘翻了个身。赵细烛惊讶地看到,这姑娘乌黑的头发上插着一只木片小风车,从窗口吹来的风掀动了风车叶片,风车转动起来。
赵细烛笑了,走到墙角边,在干草堆里盘腿坐下,轻轻取下木片风车,用手拨弄起来。风车叶片不停地飞转。
玩了一会,赵细烛身子一软,趴下睡着了。
巧妹子蹲在供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新躺下的不速之客。
庙后一间破屋里,一黑一黄一花三匹马在吃着干草。
黄马和花马在说着话——
“看来,咱们又该往回走了。”
“主子们要找的汗血马,找到了?”
“想必快了。”
“你怎么知道?”
“我刚才小睡了一会,梦见那匹汗血马了。”
“它在哪儿?”
“就在庙门口站着。”
“其实,我也做了个和你相同的梦。”
突然,站在一旁的黑马“咴咴咴”地笑了起来。
黄马和花马回过脸看着黑马,一脸严肃。
“你笑什么?”
“笑二位聪明,主子们还不知道的事,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