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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贵境,晓阳见下雪,披上皮革,在街上,硬是给一个洋人拍肩膀,听他冷冷的训词,“女士,把他人的皮穿在身上是极之不道德行为盼你自律。”
香港没有这种神经汉。
人都来不及保证,还管动物呢。
晓敏说:“你也该松口气了。”
听到姐姐的剖白,晓敏情绪平定下来,她们在酒店门口拥抱一下,各自打道回府。
传真机上有消息在等晓敏。
“已平安抵港,胡小平致电,又关于你的新友范里,请面谈.有消息告诉你,我已经肯定她是谁。”
晓敏啼笑皆非。
是谁,会是谁,会是哪个富商的情人,抑或是马泰哈里再生?
女子长得好些就活该倒霉,每个人都觉得她面熟,每一个人都有兴趣,每个人都想打听她的过去。
晓敏连忙撕掉胡小平的讯息,留在那里,万一范里上来看见了,有损友谊。
她看看时间,咦,正好是他那边清晨,吵醒他也好。
电话接过去,铃声响了又响,没人听,嘿,他还没到家呢,生活多风流。
晓敏放下电话.赶往补习班上课。
第12章
学生流动性太强,与开课时几乎没有一张面孔相同,晓敏留意到,只有一个年轻人,永不缺课,专致学习。她奖过一本字典给他。
可惜,也最令人难过的是,用功的好学生往往资质最差,那年轻人至今连廿六个方块字母的音都发不清楚,晓敏早已把他放弃。
做老师真不容易,试想想长年累月对着同样的笔记,闷死人,职业病是养成“你明不明白”与“你知不知道”这种讨厌的口头禅。
学期结束,晓敏决定不再继续,不肯教人,就得给人教,否则的话,白白浪费宝贵时间。
到大学取章程的时候,顺带问一问郭剑波的下落。
他在罗勃臣堂的演讲厅。
晓敏轻轻掩进,坐在边座,没有人注意到她。
一看不禁一怔,郭剑波竟不羁地坐在台子上,双手舞动,正在朗诵耳热能详的空洞人,他的魅力发挥到淋漓尽致,学生们全神贯注地看他演绎。
什么都靠摄魂大法,晓敏莞尔,卖人寿保险、演戏、写小说、演讲……目的是要战胜群众的意志力,理直气壮嬴取他们的欢心。
很明显,无论郭剑波、顾晓阳、胡小平,都是成功例子,晓敏自叹弗如,不过,她解嘲地想,总得有普通人当观众呀。
晓敏目光四处探索,她在找范里,不见人,轻轻松口气。
小器,不,只是好奇。
小郭终于朗诵完毕,纵身下台,晓敏听见前座的同学笑说:“去年的英语系学生说郭臣最精采便是这个表演。”
“年年如此,”另一个答:“也难为他了。”
“可惜口音不纯。”
“别忘记艾略脱是美国人。”
“英裔美藉。”另一个说。
晓敏感喟,吃任何一行饭都越来越不容易。
学生散去,郭剑波看到晓敏,走上来笑问:“到了多久?”
晓敏无提及她报名法科的事,未成之事她不欲公布,只是说:“学生对你印象甚佳。”
“号召力不足,即不获续约。”他坐在晓敏身边。
晓敏说,“看,看,西方文明大国最高学府,一登龙门、身价百倍。”
“是吗,”小郭问:“那为何我还得写特稿赚外快?”
晓敏说;“所以你才有资格写特稿赚外快。”
小郭笑:“对,你与范里合作的写作计划,进行如何,可需要帮忙?”
“我维持一个月一章书的进度,不知她如何。”
“她写得比较慢。”
“是,”晓敏说;“同样资料,报告平销直叙,小说则有枝有叶,比较难写。”
小郭笑道:“很谦和呀。”
“吹牛有用吗,文字最终目的是公诸于世,一目了然,我说有多好有什么用,我的亲友说有么好又有什么用,统共不过三两百读者。”
“你想争取多少读者?”
“我又不会哗众取宠,出尽绰头,广作宣传,有一两万忠实读者于愿已足。”
这话里有弦外之音,小郭低着头说:“你好象不打算谅解我。”
“在那件事上,不,的确不,你撩拨起许多不必要的仇意,为后来的移民造成许多不便,你没有详尽地了解后果,你给报馆利用了。”
小郭看着天花板,“晓敏,可能你说得对。”
他听到消息,东南亚财团已打算前来办英文报纸.或是收购当地畅销日报,用作喉舌,专为移民说话,无他,没有新移民,他们没有新生意。因此一定要鼓吹国泰民安。
令小郭难堪的是,几位他熟稔的老外编辑,本来坚持立场不变,要抨击丑陋的香港人,一听得这个消息,受不住引诱,竟纷纷四出打听薪酬,预备高价跳糟,替庸俗拜金的港人做伙计去,说不定社论一出,歌功颂德,偌大的加国可能就是靠港资繁荣起来。
小郭这时有点觉悟,他是受到利用了。
编辑只要把过失推到作者头上,推到言论自由,文责自负上头,立刻可以假撇清,洗脱责任,以另外一个新衔头出现。
郭剑波不行,郭剑波署名的文章可能永不被录用。
聪明的晓敏当然看到这一点。
“本市正由较为静态的乡镇转变为大都会,过程中自有不少矛盾冲突、毋需将之丑化扩大夸张,郭臣,港人滚回家,还有韩人,台人,日人,房产总会涨价,市面肯定一日繁荣过一日,地球不停的转,世风一定日下,大势所趋,没有能量可以使时钟停止。”
郭剑波握着手不语。
“对不起,”晓敏说:“我经常说得太多。”
“你的观点非常尖锐。”
晓敏笑,“但并不正确。”
“要看是从哪个角度看出去。”
“你是一只固执的驴子。”
“别为我担心,即使丢了教席,我还可以做抹窗工人。”
“嘿,”晓敏恐吓他,“当心有人将大学买下来赶你出校。”
小郭很困惑地说:“这并非是不可能的事,资本主义社会中,基本上没有买不下来的东西。”
晓敏笑了。
她想起来,“学生也叫你郭臣。”
“我英文姓字的确是郭臣,太太公不谙英语,翻译告诉移民官,他是郭家之子,我们世世代代都是郭子郭臣。”
“你们郭家在加国的确是历史悠久。”
“太久了,既自傲又自卑。”
“别担心,我们一定找得到地方安置老伯。”
郭剑波解嘲道,“幸亏在此地举行婚礼一例由女方支持一切费用,否则更连成家的机会都没有。”
晓敏故意歪曲事实,“老伯要结婚?”佯装吃惊。
郭剑波笑了。
不知恁地,加国土生土长的女性比起晓敏与范里,总似少了一条半条筋,哪有她们那样慧黠风趣伶俐。
说到自卑,也是真事,郭剑波尚无勇气对她们任何人展开追求。
洋汉从来没有这种包袱,成家是男女双方的事,结交女伴又不代表成家,一想到此,小郭便抱怨自己华人习性何其厚重。
他们在大学门口道别。
管理处有一大叠原稿在等她,大厦经理笑说由一位美丽的小姐送来。
做写作不一定要长得美,医生不必,律师不必,建筑师也不必,但好看的人硬是有印象分,将来照片登在封底的简历旁边,读者们哗地一声,立刻昏头昏脑做了不贰之臣。多好。
不过,也不能写一堆垃圾。
晓敏回到楼上,碰上门,做一大杯咖啡,便读起来。
故事从一九二一年开始,彼时,温市只有五百多名华藉女性,但是却有五千多名男性,如何配对?
只见范里细细描述一名年轻厨工如何追求对面马路一家洗衣店女儿的过程,诙谐、讽刺、笑中有泪、一开场便吸引到晓敏。
真是范里亲笔所书,抑或另有人捉刀?
写得太好,也引人疑窦。
其中一段是这样写的:“……那方祖尧只得一条打补钉的裤子,刚刚洗净挂炉火边要焙干,忽闻木屋门上敲剥声,猛地想起,这定是曾带弟来了,一惊之下,手足无措,左等她不来,右等她不来,这种尴尬时刻,偏偏来了,没有裤子,如何见客?就这样打发她走,心又不甘……”
一条破裤!
晓敏读得入迷,电话铃响了又响,她才听见。
“晓敏,我是胡小平。”
“唷,你还没上京去观学潮?”
“晓敏,你知道范里是谁?”
“一个很有前途的新进写作人。”
“别开玩笑,”胡小平打断,“她不姓范,她姓赵,全名叫赵万里,你的记忆告诉你什么?”
晓敏发呆,想起一个人来,不会,不会是她吧。
“晓敏,赵万里是高干子弟,她祖父是赵……”胡小平讲出一个鼎鼎大名当权派名字。
“你肯定?”
“照片全都印证过,这并不是什么机密,我们一时迟钝想不起来而已。”
其余一切,都自动解释。
“晓敏,无论同哪一种特殊阶级人物做朋友,都相当辛苦,请你注意。”
“谢谢你。”
“赵万里诚然是一个可爱的女子,但是背景如此崇高,齐大非偶,切切。”
不会用成语又乱丢书包,便有这样的结果。
“我已经都说完了,我也知道你会把我的忠告当作耳边风二这样吧,你若在赵万里嘴里听到什么国家机密,不妨投稿到香港之声来。”
“胡小平,你挂线好不好。”
“我这一走,使宜了郭君。”
晓敏骂,“你的咀臭。”
叮一声对话切断,空气中似仍传来胡小平盈盈笑声。
他说对了,豁达的晓敏才不会介意范里的出身,不过,却羡慕范里那种若隐若现的神秘感,这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得到。
算一算她的身分,在古时,够不上公主郡主,也算得是相府千金,不算金枝玉叶,也是大人家小姐,顾晓敏即是寻常小老百姓。
晓敏心血来嘲,忽然叹道:“当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想一想又觉不甚恰当,笑了起来。
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她把小说看下去,范里借方祖尧这个角色毫不矫情细细地描绘了当年的华侨血泪。
只有短短三章的四万字,晓敏读得津津有味。
她的智力趣味与一般读者无异,个人爱看的话,可想大多数人都会有意阅读。
范里大概打算把郭臣一家数代的沧桑史以小说形式写出来,难得的是,她把资料与情节配合发展得天衣无缝。
晓敏希望范里写得快点多点。
她掩上原稿,想到去年移居到卑持省的二千多冢香港家庭带来近七亿美圆的资金,这已不是苦难的老华侨可以想象的财富。
顾晓阳告诉过她,至此为止,港人持有温市物业总值达到二十一亿美元。
但是第一批来垦荒的华侨如郭牛或是小说中的方祖尧,却无片瓦遮头。
时代肯定已经转变。
晓敏有一点点意见,她中肯地将之搞录下来,供范里参考。
多么可惜范里身分特殊,晓敏时常谈到这样的女子:聪明、漂亮、富有,人生却漫无目的,倘若范里身世普通,为名为利为出人头地,凭那样的资质,一定会有成就。
现在她优越的家庭背景坑了她,范里可能写不完这本书。
什么都有,焉肯吃苦,而无论干哪一个行业,要真正做出成绩来,总不免要捱咸苦。
范里愿意吗,她的父母、祖父母愿意吗?
来之前,晓敏同胡小平说要写华侨的故事。
小平诧异地说:“这有什么好看,统世界华侨都只得一个故事,无论在菲律宾、越南、印尼、或是澳洲、南北美,全部血肉长城,读者不是吓坏就是闷坏,毫无生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