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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什么地方才宿营?”
“情况不明,就地宿营!”
“不是‘天亮庄’,就是‘日出村’!”
“天为什么老不亮啊?太阳躲起来啦?”
“这叫打仗吗?”
“是脚板跟石头块子战斗!”
……
战士们一边走着黑夜的山路,一边说着怪话。
连长石东根也忍耐不住,在一个山坡上休息的时候,他把身子倒躺在坡子上,让头部向下,两脚向上,竭力地使两条肿痛的腿上的血,向他的上身倒流,嘴里“咕噜咕噜”地说:
“再拖几天,不打死也拖死了!”
头部伤口刚好,第一天归队第二天就出发行军的指导员罗光,抚摸着脑袋,象是伤口发痛的样子。
“背包给我吧!”他望着石东根低声地说。
“要你这个伤号替我背背包?”石东根把背包垫在头底下,身子依旧倒挂在山坡上,两腿不住地摇动着说。
骑兵通讯员们纷纷地从面前跑过去,马蹄子踏着不平坦的山道,发出“咯咯叮叮”的响声,他们脸上流着汗水,枪托子在他们背后颠抖着,嘴里不住地吆喝着,驱使着马匹快跑。
有人羡慕地、但又嫉妒地说:
“当骑兵真是惬意!我们两条腿!他们六条腿!”
一个骑兵通讯员在团长刘胜的背后,高声叫道:
“团长!团长!”
刘胜在马上回头望望,骑兵通讯员跳下马来,递给他一个折皱了的纸片。他勒住马,看了看,旋即跳下他的乌骓,喊住在后面来的团政委陈坚。同时告诉作战参谋,通知部队马上停止前进。
蒋介石的包括七十四师在内的一个兵团深入了沂蒙山区,军部奉到野战军司令部的命令,通知所属部队就地停止前进,听候命令行动。
“七十四师真的来了!”这消息象战斗的捷报似的,在部队里传告着。
所有的指挥员、战斗员们立即欢腾起来,动荡起来,八天来连续行军的疲劳,一下子消退了一大半。山上、山下漾起了喜悦的笑声,展开了热烈的谈论:
“心里正在想他,他就来了!”秦守本搓着手掌说。
“嘴说曹操,曹操就到!”熟悉戏文的安兆丰接着说。
“七十四师是蒋介石亲生亲养的儿子,真舍得拿出来送死吗?”在黑暗中的远处,另一个班的一个战士问道。
“蒋纬国是他的真儿子,还给他赶上战场哩!在鲁南,不是险险乎当了俘虏!”另一个班的又一个战士说。
听来是石东根的声音:
“告诉他们不要嚷!赶快睡一觉!留点精神赶路、打仗!”
李全象只小松鼠似的,跳到这个排,窜到那个班,急急忙忙地传达着命令,由于心情兴奋,他把连长的话加多了内容,也加重了语气说:
“连长命令你们不要嚷!眼闭紧,腿伸直,就地睡觉!七十四师要请你们吃红烧肉,露水少喝一点,留个肚子好多吃几块肥肉!”
“小鬼!我听到连长的话不是这样说的!”秦守本抓住李全的膀子,用力地勒了一下说。
李全歪嘴促鼻子,故意过火地喊叫起来:
“哎哟!哎哟!疼死了!”
他挣脱了秦守本的手,跑走开去。
“杨班长这一仗又赶不上了!伤口还没有好?”秦守本走到张华峰跟前,低声地说。
“连个信也没有。”张华峰头枕在背包上斜躺着,眼睛望着天空的星星,带着怀念和忧虑的神情说。
“给他的小娘子扯住腿了!”和张华峰头抵着头的洪东才,转过脸来,在张华峰耳边哼着鼻音说。
“他不是那种人!”张华峰摇摇手,断然地说。
“就怕伤口复发!”秦守本担心地说。他躺倒在张华峰身边,两条笨重的腿压在洪东才的肚子上。
洪东才用力地掀动秦守本的两条腿,秦守本的两条腿象木头杠子似的,更加沉重地压服着他,他掀它不动,便抡起拳头死命地捶了两下;而秦守本却愉快地叫道:
“对!捶得好!就是这个地方又酸又麻!捶两下舒服!”
洪东才把身子猛然地向旁边一滚,秦守本的两条腿便重重地掼在硬绷绷的石地上。
他吃了亏,连忙爬起身来,去追逐洪东才,洪东才哈哈地笑着跑到远处去了。
石东根正好走到他们身边,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亮光,亮光炯炯地落在秦守本和洪东才的身上。秦守本跑回到自己班里,不声不响地躺下去,紧紧地闭上眼睛,装做睡着了。洪东才却走到连长身边,装作很正经的神气向连长问道:
“连长!七十四师到了哪里?我们打得上吗?”
洪东才这一着,果然有了效用。
石东根本想训他几句,给他这么一问,只得冷冷地说:
“我怎么知道?你去问团长去!”
说了,石东根蹬了洪东才一眼。
尽管连长要大家争取时间休息一阵,班、排干部和战士们还是“嘁嘁喳喳”地咬着耳朵边子谈论着。
渴望战斗已经好久,渴望打七十四师已经大半年了,涟水城外淤河滩上的战斗,在他们心胸里刻上了不能磨灭的痕印。许多人的肌体上有着七十四师炮弹、枪弹的伤疤,许多人记得他们的前任团长苏国英牺牲在七十四师的炮弹下面,许多人记得七十四师那股疯狂劲儿,那股蔑视一切的骄纵骠悍的气焰,他们早就有着这个心愿:给这个狂妄的逞过一时威风的敌人,以最有力最坚强的报复性的打击。
“给打击者以双倍的打击!”
“叫七十四师在我们的面前消灭!”
这是在部队中自然发生的长久以来的战斗口号。
在涟水战役以后参军的和解放来的战士们,也在日常生活中受到干部们和老战士们的深刻感染,有着和干部们、老战士们同样的心理感情。就是张华峰班那个曾经替七十四师吹嘘过的名叫马步生的新解放战士吧,前两天也说过这样一句话:
“说不定七十四师要死在我们这个队伍手里!”
“说不定?我说,七十四师一定要死在我们手里!”不大说话的副班长金立忠,斩钉截铁地对马步生说。
马步生没有再说什么。马步生——有人叫他“马路灯”,因为字音顺口,又因为他是个瘦高长子,额头前迎得厉害,和他的鼻尖子几乎垂直,两片嘴唇特别厚,走路的样子也不好看,外八字脚。从这些地方看起来,他是个很蠢笨、但又令人可笑的一副模样。因为他常常鼓吹七十四师的威风,同时又不喜爱他这副可笑的蠢样子,曾经有人对张华峰说:“向连长建议调他出去吧!”张华峰不同意,他说这个人有不少好处:第一,他直爽,心里有话搁不住,总是说出来叫别人知道。他刚到班里来的时候,不少人担心他要逃跑,他拍着胸口对张华峰保证说:“我姓马的不会开小差,我要是开小差,就不是我妈妈养的!”两三个月来,从他的各种表现上看,他说的话是可靠的。第二,他力气大,跑得动,背得起。第三,他在广西军里当兵以前,在七十四师里干过,他懂得不少七十四师的部队情形。张华峰早有这个打算:迟早要跟七十四师交手,多一个了解敌情的人是有用处的。
这几天,部队里酝酿着打七十四师的事,他讲了不少关于七十四师内部的情况,据他自己前些日子的自白,他是自愿到七十四师当兵抗日的,后来因为每天三操两讲吃不消,便开小差开到广西军四十六军。他认为广西军也很重视军事教练,但是比不上七十四师。他形容七十四师部队的容貌说:“有一回,美国顾问来检阅,在南京中山门里的大操场上,全师两万多人,戴的一律钢盔,穿的一律力士鞋,眉毛不动,眼皮不眨,排列得整整齐齐,队伍的行列象刀削似的,没有一个人磋前一分,磋后一厘。美国顾问检阅以后,不住地翘着大拇指,说着中国话,连口称赞:‘好!好!’广西军就吃不开,从来没有美国顾问去检阅过。”
刚才,队伍得到通知,在原地停止前进,大家又谈起打七十四师的时候,他说:
“要是真把七十四师消灭掉,蒋介石的天下就完了蛋!别的队伍就不用打了!”
“照你这么说,蒋介石有七十四师,就能坐牢南京的金銮宝殿,没有七十四师,他的金銮宝殿就坐不成?”洪东才这样问道。
“正是!正是!”他毫不含糊地回答说。
“好吧!这一回就叫他下台!”秦守本拍着手里的枪杆子说。
马步生的话不是完全可信,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在蒋家军里,七十四师的确是有威名的一个队伍,蒋介石把最优良的装备给了它,发给它的给养是上等军米和洋面粉,别的部队的军饷,常常被克扣或者迟发十天半月,甚至更长的时日,对七十四师则从来没有扣发、迟发的情况。国民党蒋介石用许多的言语和文字来宣传他们这支部队,把这支部队说成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天将神兵,当成是他们整个军队的灵魂和胜利的象征。
正是这样,解放军的战士们对消灭七十四师就感到更大更浓郁的兴趣,仿佛只要是打七十四师,他们可以不吃饭,不睡觉,哪怕前面是汪洋大海也能越过,是重迭的刀山也能攀爬上去。如果一个钟头要赶三十里路,他们的两只脚就可以象《封神榜》上的哪吒,装上风火轮驾空飞走。又仿佛只要把七十四师消灭,他们就一切仇恨皆消,也才算得是革命英雄似的。
在连队里巡查了一遍的石东根,只是叫大家休息养神,自己回到休息的山坡上的时候,却怎么也合不上眼皮,心头总象有一群蚂蚁在爬似的,痒糯糯,热蒸蒸的。他的脑子里,象波涛滚滚似的,在翻腾着在涟水城外淤河滩上跟七十回师血战苦斗的影子。他突然地拍拍身边田原的大腿,大声地说:
“文化教员,编个打七十四师的歌子唱唱!”
“他已经编了好几句了!”李全告诉他说。
石东根当是田原睡着了,贴近田原的脸看看,田原的眼睛睁得挺圆,直望着前面的蓝空和紫褐色的山,嘴唇不住地弹动着,正在用心出神地想着、默念着。罗光和田原并头躺着,膀肘支撑在背包上,手掌托着下颏,眉头微微皱着,和田原同时地想着歌词。
天空象一片茫茫大海,碧澄澄的,繁星象银珠一般,在海水里荡漾着闪灼的亮光,仿佛是无数只的眼睛,向躺卧在山道上的战士们传送深情厚意似的,和战士们眼光亲切地对望着。战士们睡不着,它们也就有心地陪伴着,共同地度着这个初夏的深夜。一些不知名的虫子,“唧唧”地细声地叫着,象是帮同田原在哼着还没有想定的歌曲似的。
“这样好不好?”田原坐起身来精神奋发地说。
“念给我听听!”罗光轻声地说。
田原轻轻地亮亮嗓子,低声地念诵道:
同志们!勇敢前进!
同志们!顽强作战!
端起雪亮的刺刀,
刺进敌人的胸膛!
射出无情的子弹,
把敌人的脑袋打烂!
叫疯狂的敌人,
消灭在沂蒙山!
他念完以后补充说:
“最后两句唱的时候重复一遍。”
罗光把田原的歌词重念一遍,修正着说:
“‘无情的子弹’改成‘仇恨的子弹’,‘叫疯狂的敌人,消灭在沂蒙山!’改成‘叫蒋介石的御林军,消灭在沂蒙山!’
你看好不好?”
“御林军?我不懂!什么叫御林军?”李全歪过头来问道。
石东根接过口来说:
“干脆改成‘叫七十四师,消灭在沂蒙山!’前面两句‘同志们勇敢呀,顽强啊’,哪个歌子上都有,不要!”
“那太短了!只有六句!”田原不同意地说。
“我说呀!所有的歌子都嫌过长,唱半个月二十天也记不住!六句,短而精,容易记又容易唱,我是老粗,没有文化,就是这个意见!”
“那就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