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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着窗外漫天的雨,耳中却依然清清楚楚地听到小楼庭院的一切动静:只在外屋伺候的小丫头轻手轻脚登上楼梯,将阁中主事特意挑选的茶盘器具搁在楼梯转角处的圆台上。两个大丫鬟将整理好的茶盘送进屋来随即便退了出去,猫儿一般轻盈的脚步,只有绢纱的裙角在地上拖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外屋的使女们正在烘熏衣物。丝绸锦缎的料子被铺展在熏衣杆子上,拉扯滑动时发出水湿后微微凝滞的低低涩音。
楼下传来女子模糊然而温婉轻柔的声音,像是在吩咐着什么,随后一串或轻或重、但无一不小心恭谨的脚步踏入庭院的雨中。
人声在院门口角屋的距离终于和雨声溶到一起,再也辨不分明。
不过半刻功夫,便收拾出独立的小楼庭院。霓裳阁原有许多闲置院落,平日也有人照顾打扫随时以供阁中所需,但如此短短时间便将一切布置得精巧周全不着半丝痕迹,便是久在霓裳阁的自己一时也难以想象。目光在悬满了吸水用的精致花包的屋中缓缓扫过,伸手小心翼翼地抚上一尘不染的光洁窗棂,钟无射心中忍不住轻轻叹息。
沉默片刻,钟无射正待起身,却听屏风后那一阵阵有节奏的轻轻水声突然顿了一顿,然后便是“哗啦”一声大响。伺候的小厮恭恭敬敬喊道:“爷,小的给您更衣”,一个低沉的声音“嗯”了一声,随即传来一连串唏唏嗦嗦穿戴整理的轻响。
听到云靴在木制地板上轻轻顿了两顿,随后稳稳的脚步声从屏风后转出,钟无射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比寻常衣物多了三分宽广的袍袖襟衽是霓裳阁艺人服饰特有的裁制,穿在颀长玉立的年轻亲王身上却不见丝毫轻浮。白绸制成的素袍没有任何多余的花饰,只在领口以及袖口各滚了一圈淡青色的云纹,与同作淡青的腰带勾勒出少年亲王在战场杀伐中锻炼出的完美身材。沐浴后未曾束起的长发如乌黑瀑布一般直泻而下披在背后,虽然兀自带着水湿却没有一丝一毫凌乱,衬得那张看不出任何表情的俊美面容上一双夜一般的黑眸越发幽深难测。
淡淡扫了钟无射一眼,见她迅速避开目光,风司冥微微闭一闭眼随即重新睁开,目光在布置得异常精巧素雅的房间屋墙桌椅各处极快地扫过一遍,身子却在原地站着不动。听得小厮仆从将浴桶之类全部搬出,并着两个伺候沐浴的使女一齐退出屋外,风司冥这才走到镜台前坐下,一边静静道:“倒些茶来。”
钟无射微微一惊急忙起身。阁里的茶盘原是由大丫鬟收拾准备好的,应着眼下阴沉湿冷的天气和此刻待客情景,泡茶用的泉水不是煮沸了用大水壶送上来,而是在一只精巧的红泥炭炉上用小火温煮着。钟无射随手用净了茶具,点上茶叶用一沸的滚水涤荡一轮然后泼去,再用二沸的泉水重新斟满茶盅,这才送到风司冥手边。
风司冥淡淡抬起眼,见清亮茶水中碧绿柔叶一片片悠然舒展,衬着玉一般的白瓷杯身显得盈盈可爱,面容表情顿时一缓。随即闻得鼻间茶香清薄飘逸,瞬间盖去空气之中弥散的水湿之汽,年轻亲王不由微微颔首。待浅酌一口,眉眼之间更是舒展开淡淡的愉悦欢喜,幽深黑眸中也透露出赞许的神色来。
“很有一番滋味,茶香也佳……是好茶呢。”
见他神情平和,钟无射心中一安,微微一笑却不回答。风司冥也不多言,将茶杯托在手中把玩片刻,这才分两口喝掉剩下的茶水。随手将茶杯搁下,目光转向镜台上精致明亮的水晶玻璃镜子。
顺着风司冥目光,视线由镜中俊美男子的形象缓缓移到他正自凝视的右手。只见一支碧绿发簪静静躺在年轻亲王掌上,通体青翠,水润光泽;簮头雕饰细腻繁缛,依稀是体有鳞羽的祥兽模样,却又与神殿神宫中壁画上那些神明座下生有双翼的羽蛇不尽相同。钟无射心思一动,方要张口,风司冥已经熟练地绾发成髻。玉簪在简单的发髻上轻轻松松插过,年轻亲王站起身,同时看一眼镜中景象,俊美面容上浮出一抹浅浅笑意。但那笑意还未及眼底便已然收去,取而代之的是冥王一贯威严自持的沉静表情。
将视线从那把角梳上收回,钟无射心中暗叹一声,随即跟随风司冥的脚步走回桌边。重新斟上一杯茶水奉到风司冥手中,见他端着茶杯只是沉默无声。微一沉吟,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马头琵琶,钟无射轻舒一口气,随即上前将它取下,这才回到桌边与风司冥对面坐下。
调一调弦,轻轻拨弄两声,感觉对面目光望来,钟无射微微一笑,起手按曲拨弦。
《雨打芭蕉》。
这一首本是古代琴曲,原为雨夜宜情之作,曲韵轻快流畅,情致生动活泼,在大陆流传极广。后代艺人以琴曲为本,配以各种乐器演奏;其中琵琶曲尤以灵动跳跃为著,指法繁复,因是最见功力。此刻雨势由密转疏,天光也微微显露,芭蕉青竹上风声舒舒水声溅溅,清清楚楚传入两人耳中。钟无射随手和音,弹奏此曲似是只为应景,声韵节律却一改原曲的纷繁跌宕,代之以错落疏朗,应和着窗外风雨之声,顿时显出一派闲适从容的意态来。
霓裳阁的规矩,原不许乐伎伶人随意更改曲谱自创新声,钟无射却是少有的例外。每逢风司冥单点她一人奏曲,往往随时应景调和曲韵演唱新词,不受乐谱曲谱限制。虽是为人演奏,但自由无拘一如独自一人琢磨音乐曲词,几乎可以用“随心所欲”四个字来形容。今日情境虽然大不同于往日,但当怀抱琵琶十指拨动,心中杂念顿时扫去,钟无射心绪神思如常日一般尽数凝结在那六脉丝弦之上。
所以,听到风司冥一句近乎粗暴的“别弹了”厉声喝来,钟无射直觉心惊欲碎。流泻如水的音乐戛然而止,骤然挑断的琴弦沾染上丝丝鲜红。
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年轻亲王素来沉静平和的脸上是无意掩饰的不耐。眉头微微皱了一皱,风司冥随即站起身,几步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推开花窗,风雨之声顿时充满屋中。
在窗前凝立片刻,任凭风夹着雨丝袭上面孔,风司冥这才静静开口:“本王的情绪,难道就如此明显,这般需人抚慰么?”
听到年轻亲王似乎并无真正恼怒之意的低沉声音,又见他缓缓转过来的依旧沉静无波的面容,钟无射顿时一呆,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半晌,钟无射轻轻摇一摇头,起身将断了弦的马头琵琶搁到桌上,垂手立在桌边默默无语。
见她低头垂目默然不语,风司冥顿时皱起眉头。“抬起头来。”
听出他语声中奋力克制的烦躁,钟无射惊惶之外,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微微的惊奇。深吸一口气,随即抬起眼,静静望向这位十四岁便立下赫赫战功、争得“冥王”称号的皇子。
——是那双眼。
清澈,澄净,温和中透露出微微的冷,但那份近乎淡漠的清冷却折射着沉静人心的安定与柔和;不言、不语,不问成因结果,不道是非对错,只是静静凝视,仿佛平湖无波。
下意识地伸手抚一抚髻上玉簪,微微闭起眼,指腹一点一点清楚地描过簮头熟悉已极的繁复花纹。沉默相对站立良久,风司冥才缓缓放下手,一字一句像是反复斟酌着慢慢说道:“无射姑娘,你……坐下吧。”
见她依言坐下,目光随即在桌上断弦的马头琵琶上掠过,眼底隐隐有光芒闪动,风司冥眉头顿时微微皱起:“无射姑娘。”
钟无射顿时抬头。
凝视那双深褐色眸子片刻,风司冥不为人觉察地深吸一口气:“看着我。”见那双眸子猛然闪出讶异光芒,年轻亲王眉头再次皱起,“像刚才抬头时候那样,看着我。”
虽然闻言心中惊讶更甚,钟无射还是迅速敛起心绪。目光在布置雅致的屋中转过一圈,重新对上风司冥的时候已是如无风的水面一般宁静平澹。
风司冥微微笑了一笑,点一点头:“这样就好。”顿一顿,又重复一遍,“这样就好。”
被风司冥毫无掩饰地直直凝视,钟无射下意识地转头避开。但视线一触到搁在桌边的马头琵琶,钟无射立即转回了目光。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道:“殿下,方才的曲子……是无射造次了。”
重新回到桌边坐下,伸手取过茶壶将茶杯斟满,端在手中浅浅咂一口,风司冥静静说道:“《雨打芭蕉》没有什么不好,应时应景,并作了变音修饰,十分别致动听。何况你的乐律向来如此,根本说不上什么造次……但我心情不好。”钟无射一惊,却听他继续道:“连续大半个月的雨,北方受灾严重,却不知情形究竟如何。出使西陵的使节团被困回京路上,诚郡王已经十日消息全无,朝廷上下惊慌忙乱——如此种种,是我听不得那些逸致闲情。”
“殿下如此说,还是无射——”
“不要说话!”风司冥突然提高了声音,钟无射一惊之下顿时住了口。见她目光中顿时显出仓惶畏惧之色,风司冥微微皱一皱眉,随即掉转开目光,“你看着我就好,无射姑娘……看着我,听我说话,不要插嘴。”
风司冥到霓裳阁数次,虽然态度平和,但规矩分寸却守得极严。连续几个“我”而非“本王”的自称,以及命令式的语调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恳切,让钟无射顿时压住了心中难以抑制的恐惧。“靖王殿下……无射明白了,殿下请说吧。”
风司冥凝视她片刻,脸上微微浮起一点笑容。沉默片刻,却是轻轻地摇一摇头,“不,不用了……用不着说什么,根本不需要。”转过头看向那扇打开的花窗,听着窗格被风吹动一次次碰撞窗棂的声响,风司冥出神似的凝望着窗外微显天光却抵不住暮色渐起的阴沉天空。“听见了吗?风声、雨声,还有雷声……很低很沉的不断的雷声,好像是从千万里之外传来的一样。这么多天阴雨连绵,承安却是连一声真正的雷声都没听到,很奇怪呢。”
钟无射微微一怔:进入四月以来承安阴雨不断,更有几日暴雨倾盆。但正如风司冥所言,大雨却不曾听到一声响雷。便有闷雷阵阵,也是极远极轻,几乎便被风雨之声完全遮盖。只是风司冥突然提及于此,她心中一时全然不明所以,只能轻轻“嗯”一声以示赞同附和。风司冥也并不真正需要她回答,回头静静望了她一眼,随即又转头注视窗外。
屋中两人沉默不语,屋外雨声缓缓急急,钟无射上下起伏的心思随着渐渐笼罩过来的静谧气氛缓缓释放了恐惧和惊疑。轻轻咬一咬嘴唇,凝视着风司冥静默的侧影,清秀婉丽的面容上渐渐流露出一丝带着些许无奈与自嘲似的温柔微笑。
她不知道这位尊荣威严的皇子为何冒雨而来,也不知道素来平和沉静的靖王心绪为何如此烦躁不定。但她无意猜想其中原因,也无法揣度风司冥心思。风司冥数次到霓裳阁都是一人独自品茶饮酒静听曲乐,就连指点曲目议论音乐都只不过浅浅数语。年轻俊美的面容仿佛最上等的玉雕佳作,平和温润却极少显露表情,只有眉眼间淡淡的容色浮动才隐约透露出对自己演奏曲乐的喜怒好恶——广阔的天地,奔腾的江河,月下静寂的山林,平整如镜的安详湖面,少年行走四方的意气投注,父母幼儿的相乐天伦,苍郁浓荫衬着繁花灼灼,一朵粉白梨花悄然绽放……威严沉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