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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上他年小体弱样貌平平,年已五岁有余尚未开口,连生身母亲都难得在他身上多花费一分心思,更不用提旁人。
不过,至少君雾臣没有完全地亏待他们母子。虽然只是一个妾,安氏还是有两个丫头使唤,平日也不需要做什么活计。碧纹只跟着安氏,而翠烟则跟着自己。翠烟天真活泼,待主子的忠心却是无可挑剔,对自己更是照顾有加。君无痕不得不承认,这段日子是翠烟的存在让自己消解了许多彷徨和寂寞。
那个女人……或许应该称呼她为“母亲”,君无痕摇了摇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冷淡的母亲,连被认为是哑巴的儿子终于开口说话神情都没有一丝的触动。可笑的是,她走后翠烟和碧纹都拼命地安慰自己,生怕他伤心难过。
而会为他难过的,应该只有那个世界自己真正的父母亲吧?
摇了摇头,君无痕微微地笑了。不是说好了不去多想的吗?并不是不恐惧不思虑,只是对于全然陌生而无把握的世界,早已习惯性地首先接受糟糕的现实并考虑眼前最重要的个人生存——无论到哪里都要好好地活下去,这样才对得起他们的一番心血吧!
无论如何,在这里,他就是君家的幽灵少爷,君无痕。
※
日子就这样安静地流过。
看着荷花凋谢,听着残荷秋雨,感受着冬日初雪。
君无痕诧异自己竟然能够这样安分地过了近半年时光。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工作、没有娱乐,更没有书本的日子,竟然也能就这样平淡度过。
不过翠烟却是异常地满意。“少爷可以和翠烟说话了呢,不是么?两个人可以说话的话,院子也就不会闷了。”她收拾起手里的针线活计,“快过年了呢,翠烟给少爷绣个福袋吧?”
君无痕微笑:“好。”
“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见到老爷……往年过年老爷都会在宫里待到天黑,回来不过两个时辰就又要进宫伺候新年的祭天……可是平日老爷什么时候回来就更没准了,就算回来了也是给老夫人请安问讯,还要陪着大夫人她们,连个面都见不到。夫人每年都指望着这一天呢。”翠烟发呆似的看着墙角上碧蓝的天空,“少爷病大好了,也会说话了,也许这一次大神真的会保佑夫人少爷。这样少爷就不用再住这样的破屋旧院了;过了年少爷就该交六岁了,府里其他的少爷主子五岁就都开始读书了……”
君无痕心中一阵发酸。虽然自己没什么意见,但翠烟却是真真实实在为自己着想。这个如同大姐姐一样照顾着自己的人甚至远比母亲安氏更让自己亲近依恋,但自己真的是太小了,纵然有着二十多岁的头脑,却只有一个五岁孩子的身子。这样的自己,怎样才能够去保护这真正关心爱护着自己的人呢?
“翠烟姐姐……总有一天,我会带你离开的。”他轻声说道。
翠烟微微地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额角:“傻少爷,这里是我的家,我不会离开的。只要君家还在这里,我就不会离开。”
君无痕低下了头,声音几不可闻:“可是……君家又能够维持多久呢?”
第二章:西云望残荷(下)
半年,君无痕第一次真正被人领着走出居住的小院。
前面是母亲安夫人,后面跟着碧纹和翠烟,还有两个上了年纪的仆妇走在左右。
花墙月亭,水榭楼台。一路上虽然并不是千门次第,但也算院落深深了。
只是,君无痕望了望愈行愈远的主屋,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像翠烟讲的“带少爷去给老夫人、老爷拜年讨赏儿”。停下了脚步,一双漆黑的眸子凝视着身后随之停下的翠烟,却见清秀甜美的少女突然哇的一声,随即泪流满面。
无言地看着母亲伸手向碧纹手中拿过不大的包袱,两个仆妇却抢先一步夺过,在包袱里细细地翻找。
那一张尚显年轻和美丽的脸顿时变得惨白,失去血色的嘴唇哆嗦着,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翠烟哭着将君无痕搂在怀里,颤抖的手将一个布料粗糙却绣得极其精致的福袋挂到他身上。“可怜翠烟竟不能再陪着少爷了……”
“告诉我姐姐,究竟是怎么了?”
君无痕的声音虽小,却像是一记雷骤然打在众人心上。
从“哑巴少爷居然开口说话了”这个事实回过神来的仆妇变了脸色:“谁让你娘这该死的奴婢不知天高地厚呢?竟然打碎了大夫人最心爱的琉璃盏——那可是年头上要给老爷上酒的!不过一个过了气的丫头,居然还想要老爷多看一眼么?哼哼,老爷是什么样的人,是该死的奴婢可以攀的么?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看到安氏摇晃不稳的身影,第一次,君无痕动了怒。刚一动,翠烟却死死地搂住了他。“少爷,不要!”几乎是听不见的声音,“这婆子是大夫人的陪嫁,没人惹得起的!要走了也不能让她再伤了您啊!”
深吸一口气,君无痕轻轻挣脱翠烟的怀抱。走到安氏面前,慢慢地捡起被翻散了的衣服鞋袜,翠烟忙帮着将东西重新包起。君无痕静静地打量着握住两件首饰的仆妇,目光冷冽更胜严冬冰雪:“把它们还给我娘。”
两个仆妇身子一颤,竟是不由自主都现出惶恐之色来。
一片沉寂。
“算了,没用的。”安氏终于开口了。不等回答,已经提步走向了青砖小路尽头的偏门。
心中轻叹口气,君无痕提着包袱,也跟了上去。
不能回头,因为不想看到翠烟强做的笑容。
翠烟姐姐,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带你离开这里的,等着我!
※
安氏在山庄外大约五里的地方停下了。
比君无痕预计的要远得多。虽然早已看出她的失魂落魄,但他可从没想到失去希望的安氏竟真的如行尸走肉一般。对于一个柔弱女子,这样的路程应该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吧?
只是,对自己这样的小娃儿未免太过残忍。
想到这里不禁失声轻笑了起来,引得安氏有些吃惊地看向他。
“娘,我走不动了。”君无痕微微笑着,天真地眯起眼,“而且天好黑,无痕肚子饿了。”
安氏脸色变了数变,终于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前面就有人家了,痕儿。再坚持一会儿就好。”
两人最终在一户农家门口停了下来。
虽然母子二人在大年夜赶路是挺奇怪的,但农舍的主人却是相当热忱地接纳了他们,主人夫妻甚至取出为新年准备的被褥。女主人烧水让两人洗了手脚便安排了饭食,虽然是农家饭菜,但平心而论这算得上君无痕半年来吃得最好的一次。
君无痕一直在注意着安氏的脸色,那不正常的惨白让他心中异常不安。不像是之前的恍惚,竟是一种下定了必死决心的坚定——必死,君无痕为自己的用词微微心惊。然而抬眼看去,却对上了安氏有些异样的目光。
“……是啊,没了爹……这孩子可怜,受了不少委屈。”
饭后女主人拉着安氏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家常,让君无痕吃惊的是安氏正如任何一个独力抚养儿子的母亲,言谈话语中自然流露出的那份在生活中挣扎的坚强和辛酸。两个女人相互安慰感叹,更加深了君无痕心中异样感觉。不自觉地移向安氏,轻轻地叫了一声:“娘。”
“痕儿累了吧?娘带你去睡觉。”
躺在比君家小院更温暖的床上,君无痕闭起了眼。安氏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哼着不知名的歌儿。门外农舍主人夫妇的声音也渐渐低落下去,最终,至于无声。
君无痕没有睡着。
他知道,安氏也没有。
“痕儿,痕儿。”安氏轻轻地唤道。
他没有吱声。
“痕儿,不要怪娘。娘离不开君家,娘不能带着你走。你知道,娘的心都在你爹爹身上。现在你会说话,会讨人喜欢,就算没了娘也一定可以活下去的。可是娘没有你爹爹就不能活……”
君无痕感到一双温柔的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抚过。
“痕儿,你知道吗?你不像你爹爹,一点都不像。你也不像娘,一点都不像。你不像君家的任何人,但你确实是娘和爹爹的儿子,是不是很奇怪?娘很生气,所以娘不想见到你……可是你知道吗,你的眼神、你的声音和他是一模一样的。娘不想听到你用那个声音这样叫我,娘最想听到的,是你爹爹叫我‘佩儿’……”
一双手拉过棉被,将他仔细地包裹好。
“痕儿,你自己要好好的。娘走了,娘回去找你爹爹了……”
门被推开,又被轻轻关上。
半刻后,门又发出轻轻的一声响,随后,一切归于寂静。
※
天已经亮了么?
君无痕遥遥地看着前方微微发红的天空,心中不禁有些疑惑。
走来的时候并不觉得远,但此刻眼前幽黑一片,真想不通弱女幼子一个下午的时间居然可以走出这么远的路来。但更让人想不通的是,明明只比安佩儿迟了半刻钟的工夫,怎么好像无论如何都赶不上她一样?
那个抛下幼子的女子,虽然不能算一个好母亲,但痴情得让自己心生尊敬。或许这一路,她是真正的归心似箭吧?只为了看那个从来不会注意她的男人一眼。
君无痕微微地笑了,抬起头看看前方,突然,笑容凝固在他的嘴唇上。
离开的时候,自己曾经特意留意了方向。他记得,一路上,他们是背对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远离山庄。现在他面对的,决不可能是黎明的曙光!
火。
君无痕仿佛骤然被人掐住了喉管,窒息一般的感觉弥散在全身。制不住身子的颤抖扑倒在路旁积雪上,刺骨的冰冷却让发痛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
可能只是年节时常见的一时大意的失火,可能只是突然兴起篝火晚会的篝火,可能只是……但是习惯了作最坏打算的他怎么可能不为自己的猜想惊恐万分?!
站在离山庄最近的山头上,君无痕面无表情地看着偌大的君家基业最后的辉煌。
没有人影晃动,没有人声嘈杂,有的只是大火中屋宇倒塌的图景,梁木崩裂的声音。
不是意外。
君无痕第一次痛恨起自己清明的眼睛。即使在夜幕包笼中,即使在火光摇晃处,自己依然能够看见那一群黑衣黑马的骑士。其中一个拽着一个狼狈不堪的女子,雪光闪过,君无痕几乎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子的鲜血染红了那个男人的眼。
是他的生身母亲,安佩儿。
男人将她的尸体抛进了火海。
君无痕静静地站着,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黑衣骑士们离开了。
火却没有停。
这样的火,如果不下雨下雪,应该会烧上许多天吧?
君无痕默默地看着,他紧握的手中,是翠烟给他挂上的福袋。
粗糙的大红色棉布,上面绣着两条淡金色的鲤鱼。每一个鳞片都绣得极其细腻精致,生动活泼的形态简直就像是随时可以跳起来窜入水中。
是自己告诉她,鱼,意味着年年有余,而鲤鱼,总有一天会变成天上飞舞的神龙。
而现在,一切,都已灰飞烟灭。
翠烟,翠烟……
※
是马蹄声。
君无痕抬起头。
不是那些黑衣骑士,他听得很清楚,那应该只是一匹马的蹄声。
灰色的马,灰袍的骑士,看起来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看到一片火海,骑手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但让君无痕惊讶的是,自己在一瞬间便已判定,年轻男子的脸上流露出悲愤无奈乃至绝望的表情,却绝不会是因为被毁灭的君家。
那么……是为了他自己?
远远看着男子比哭更悲伤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