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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只是让你这位忠心的副官放松心情睡一觉而已。”
青梵淡淡一笑,随手轻轻将赵坚掷到一边,然后将坐在他身前的风司冥手中的马缰重新握到手里。一双幽深沉静的黑眸静静地凝视着眼前面带苦笑却神情从容的敌手将领,嘴角渐渐扯出一抹清冷的笑容。
“北洛太子太傅,柳青梵。”沉默半晌,青梵率先打破充满着压抑气氛的寂静。
“北洛第九皇子,风司冥。”风司冥紧接着报出自己的身份姓名。
“东炎镇国大将军,定北侯贺蓝考斯岱尔。”戴迩,或者应该说是贺蓝,按照武将的习惯,在马上举一举随身的佩剑以示礼节。
青梵微微一笑,随即目光一沉,“定北侯……于西陵取利无数,更想一举拿下北洛,御华焰真是好大胃口!”
“柳太傅心思算计,实在不输与我主陛下。”东炎王族御华一脉,御华焰正是东炎青年君主鸿逵帝的真名。听到柳青梵直呼其名,贺蓝也不十分气恼,只是一径微笑,但心里却已经惊如擂鼓。他潜入西陵五年,原是为寻隙挑起西陵北洛争端,使两国边境战事连续不断以消耗双方兵力国力;但更重要的,却是为东炎在西北边境上对北洛的用兵做准备。此刻被一语道破,若说不惊恐就真是假话了。
“只可惜,西陵军士太过柔弱,又有一众高阶贵胄的将领和死板无比的军队规矩阻拦,不能让考斯岱尔将军真正一展长才。”
“不能与冥王平起平坐地作战,也是贺蓝心中憾事。”
“确是如此——东炎世家的考斯岱尔家族,自莫西考斯岱尔入朝官拜上朝廷户部丞,至今三百七十七年中出过十七位部丞长官,四位宰相首辅,三十二位皇妃,七位皇后,可称得上是真正的簪缨贵胄豪门世家。然而,以军功得列朝堂、为君主倚重的,近四百年来,仅有贺蓝考斯岱尔一人。十四入军营,十五为校尉,十七破群寇,十九登将台,二十六岁平定东南藩属诸国,为东炎第一将军,统帅百万将兵,西云大陆皆知东炎战神威名。”一字一句皆以深厚内劲吐出,在山道渐急的晚风中益发深沉。
贺蓝目光一紧,面容却丝毫不动,“江山代有才人出,与冥王相比,贺蓝实在是惭愧。只是,柳太傅和冥王殿下孤身来此,不是为了考校贺蓝生平,好为《博览》增加足够材料的吧?”
“乱敌方边境,传军政信息,谋一国大事,原是各为其主,无可厚非。青梵佩服将军胆色,更敬仰将军对鸿逵帝的一片忠心。今日见将军沙场中英姿,越加不愿轻易与将军为敌。因此,”嘴角微扬,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只要将军留下一样东西,青梵便立即让开道路,为将军放行。”
“不知柳太傅要贺蓝留下什么?”
青梵却不立即答话,仰天一声长啸。谷中山道上四人顿时抬头,只见巨大的岩鹰仿佛一朵黑云冉冉而降,停在青梵伸出的左臂上一声长鸣,随即歪过头打量众人,一双浑圆精亮的黑色眼睛中满是傲睨之色。
将安抚的目光从岩鹰苍羽身上收回,青梵凝视着贺蓝的眼睛,“青梵要考斯岱尔将军留下的,就是安塔密斯最后一片城防地图。”
贺蓝顿时大笑出声,随手从怀中掏出一节封住两头的细致竹管抛到青梵马前。“真不愧名动天下的青衣太傅!不想我五年经营,到头来还是为他人作嫁!但,柳青梵,冥王虽有你为辅弼,到底年纪有限根基不稳;东炎兵力雄厚人马彪悍,我主陛下天纵雄才英明果决,绝非西陵王族可用可欺——未来天下之大势,远未可知,你……明白么?”
左手一振,任岩鹰飞去,青梵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这个,青梵自然明白。若非如此,定不会如此轻易放过能与将军交手的机会。”说着,拉动马缰,让开拦住的山道。
“柳太傅果然信人。”
“青梵还请考斯岱尔将军为我给鸿逵帝御华焰带一句话。”
已经快到他身前的贺蓝顿时勒住马,静静凝视着他。
“战必两败,和或双赢;但凡于国有利,承安都绝不闭门而拒。”
铁灰蓝色的眼睛受惊一般地眯起,半晌,贺蓝才猛然一提马缰,顺手抄起被掷在地上的副官赵坚,和家臣亚罗一起从柳青梵坐骑身边急速掠过。
看着转过头来的风司冥黑眸中满满的惊愕疑虑和不敢置信,青梵终于轻轻笑起来。
“现在你可以发问了,司冥殿下。”
※
风司冥眼珠转了数转,终是低下了头,未受伤的左手握住缰绳稍稍使力,训练有素且极通人心的青鬃骏马顿时调转了马头,循着来时的山路缓缓前行。
良久,坐在他身后的青梵才轻叹一声。“司冥。”
“为什么带我来……太傅的心里,还是信不过司冥么?”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风司冥才静静地开口。“虽然占尽优势先机,却截不下飞往兕宁绯焰宫的羽报。若不放过他,不放过东炎第一将军的贺蓝考斯岱尔,只怕顷刻之间陌城所属东平郡十三城七十七县便是红莲地狱。大军不及回调,就算可以长途奔袭御敌国门之外,不过是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惨局,却使我大军不得修整、国力不得恢复、百姓不得安生。何况此战虽然大胜,损伤……却是四年来最为惨重的一次,牵连战局国势,司冥……责无旁贷。”
感觉到身下山道崎岖马背上突来的颠簸,青梵伸手揽住风司冥稳住他的身子,“不,不是你的错,司冥。”
“对战场估计不足,连自己的对手究竟是谁都没有弄清楚就贸然出战,致令绝龙谷一役冥王军死伤惨重;正面战场上无法用计策谋略保护自己的士兵,只能用数不清将士的鲜血换取胜利;因为力量薄弱无法自保,导致朝廷诸事遭受牵制,改革和用兵的计划一再变更推延——太傅,对不起,司冥真的辜负您的期望了……”
摇摇头,下颌轻轻擦过风司冥柔顺却被绾得紧紧的发,青梵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满满的怜惜和歉疚。“不,司冥,你做得很好,比我期望的要好得多。”
“从对战的最初就应该有所感觉,柯岷和曼缇霏的用兵不是那样。军队的指挥,战术的运用,进退的时机把握……城下交战了三天,还一味认为只是对方一个拥有极好军事天赋的侍从长,不是为了稳定将官之心,而是给自己没有根据的自信。这是司冥的错,那个时候内心的软弱,无论太傅怎么开解辨说都不会改变。”
心中骤然一紧,刚要开口,却听风司冥继续说道,“东炎扰我东南边境,就是看准了我们没有分兵两路同时开战的实力。鸿逵帝派遣贺蓝考斯岱尔潜伏在西陵军中,除了牵制我军消耗战力之外,更重要的应该还有查看北洛军队真正实力的目的吧?发动会战的损耗不是一年两年就可以弥补恢复得过来的,在明知道东炎对我国威胁的时候,身为将领却做好事先的准备,也没有努力去想解决战争的更好办法……太傅,你说过的,心里只有战争胜利的将军是最糟糕的将军,可是司冥却……”
“司冥殿下。”心里重重叹一口气,青梵终于打断了他的话。“殿下这样说,是在用自责的方式指责青梵的失职。”
风司冥顿时怔住了。
“没有能够教导皇子使其尽可能少犯错误,是柳青梵身为太傅的失职。身在西陵五年,探察各种信息,自以为对其了如指掌,却没有发现一直处在两国战争前沿、最重要边塞城池潜伏着这样的敌人;发现可能的变化异动,却无法及时通知相关的战将官员,是柳青梵作为间谍的失职。如果说殿下有战场之失造成国家兵士的损伤,那青梵的过错造成的损伤更是难以估计。”放松了马缰,任座下爱马在山道上缓步而行,青梵的声音透露出抑制不住的激动,“会战是为了弥补青梵过错而提出来的决策,如果殿下一定要说责任,那些战死的冤孽青梵一力承担,与殿下没有任何关系。”
“太傅……司冥不是为了这个……”深深吸气,出口的声音已经带上微微的哽咽。
“放过考斯岱尔,虽然看起来失去了一个除掉最麻烦对手的最佳机会,可是现在杀掉他,对于北洛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好处。就像你说的,截得住考斯岱尔的快马,却截不住飞往兕宁的羽报,北洛大军的实力、冥王军的实力、西陵北洛两国边境的信息,鸿逵帝已经掌握了十之八九。因此索性放过他,让他将北洛大军的情况和天命者的传说完整地传达回去,加上他的劝谏,即使是好战喜武的御华焰也会识时后退。身为第一将军又亲眼见识亲身体会过北洛大军实力,他有足够的力量压制东炎朝中极力主战一派的声音,会给我们赢得更多的时间。”
轻轻叹一口气,青梵伸手抚上风司冥的额头将他压向自己的胸膛,“没有事先告诉你,是担心你反对我的主张。你是这一场战争的主将,追求战争的胜利才是天性。司冥殿下,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不,太傅……无论太傅做出怎样的决定都是为了北洛打算,司冥无论如何也不会反对的。”感觉到记忆深处那股久违的温暖,风司冥努力放松着早已疲惫不堪的身子,慢慢靠进他的胸怀。“太傅,我很难过……总是无法跟上太傅的思考,无法追上太傅的脚步;虽然知道太傅都是在为司冥考虑打算,可总是感觉太傅离司冥越来越远——我相信太傅,可是无法相信自己。”
说到最后两句,风司冥语声已是极轻,听在柳青梵耳里却是震如惊雷。
越行越远……司冥,终于是把这句连自己都不愿认真去想的话说出来了。
原来,自己真的是刻意在他和自己之间,划下了不允许跨越的距离。
重逢与解救的惊喜恐怒交加,军中大帐分析战局的故作沉静,校场宣旨点兵的思考计量,蝴蝶谷中大战排兵布阵的设计,还有方才放行考斯岱尔的决定……一桩桩一件件在任何人看来都没有破绽没有缺漏,从绝龙谷达到北洛军中后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映证着青衣太傅和天命者的传奇,却是一点点将那个需要保护的孩童从记忆里完全驱除,取代以需要贤臣良将辅佐建立不世伟业的帝王。
君、臣、师、生,谨守着身份不迈错一步,因为知道,这才是身为上位者的准则,这才是当初自己选择的唯一正确的道路:情意深厚亲密无间,但也尊卑有别泾渭分明。就像早已习惯了做的那样,无论是从前的君无痕,还是现在的柳青梵,面对着必然涉足权力漩涡的命运时,最本能地用精心计算过的距离保护着自己——从那次决然地离去,到林间非、多马、靛绣、冥王九骑……多少事情、多少心机,与其说是为了保护他的成长,不如说是努力安排下一道道屏障努力将他与自己隔离。因为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有一天安静从容地退场。
他不是孩子,无论是柳青梵还是君无痕,都不是。思虑周全,精密计算安排一切,为自己筹划好进退的空间,在有条件的前提下选择对于自己最有利的一切方式手段——是血脉里的天性,是自我保护的本能。
却因此必然地伤害了……自己最不想伤害的人。
“我相信太傅,可是无法相信自己”,一句话,包含了多少恐惧和无奈。
无论他是否未来的帝王,无论他选择什么样的道路,他终究是自己一手培养教导出来的孩子啊!明知道亲手将他从身边推开会给他带来多大的伤害,自己竟然真的忍心至此?六年相处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