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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的法式花园洋房。
几年前,她是去过的,带了一身的伤,在那洋房的某间房里昏睡了七天七夜。醒来的时候,格外舒适,她第一次睡在这么软的锦丝棉被里。有人拍拍她的脸,叠声说着话。“可好,总算醒了。”“我家老爷天生善心,看小姑娘被火烧成这样才施了援手救回来。”“中西大夫都请了,小小年纪怎地身子就那样了!”“你到底干了啥子事情会伤成那样?”小雁醒透了,看见眼前是有张肥胖脸的女人,长得粗相,但穿得精相。一身真丝旗袍滑不溜手,也是个太太样的。她瞥瞥眼,捉着她的手,见她咬紧了唇,狠狠地,不开口,就又说:“可好走了?下楼给我们老爷看看!”小雁挣扎下床,胖太太用手臂勾着她的肩,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挟着她在洋房上下绕来绕去,绕进一间大大的厢房里。小雁再一次看到王老板,她认得,是周小开和唐倌人招待过的贵客。胖太太进门就嚷:“老爷,你看这小姑娘在我的打理下大好了。”王老板站起来,看着怯弱娇美、大病初愈的女孩,眼里有异样的东西在流动。雁飞看得懂,她很乖巧地鞠躬,说了一声:“谢谢老板。”王老板身后走出来一个面貌颇美的少妇,她抢着说了一句话:“小姑娘真是好标致。启德,你可以收来做过房女儿了。”“你!”王老板笑着指指少妇。“阿好,阿好,阿二头的主意真妥当,老爷和这个小丫头有缘,收她做了干女儿正好。”胖太太也应和。王老板笑着望住她,她识趣,跪下来,叫:“干爹。”少妇也笑了,道:“以后就叫阿囡吧!亲切点。”王老板不反对,雁飞也无从反对。那位胖太太原是王老板在乡下娶的原配,美少妇则是王老板的二姨太。知道了她们的身份之后,小雁对两位太太恭敬地称呼“干娘”和“二姨娘”。她在大洋房里,好吃好睡,伤也养得很好,只是该留下的疤痕依旧留下了。但表面上,越来越青葱水灵起来。干娘和二姨娘都看在眼里。干娘计算着。某次王老板深夜回来,雁飞被送到了王老板的房里。王老板怒不可遏给了干娘一记耳光:“这个小囡只有十六岁!你做事情怎么这么荒唐!”
“我想老爷会开心的呀!”干娘无尽地委屈。站在房间里蹩手蹩脚的雁飞,睫毛扇了一下,眸子定定望着华丽的柚木地板,那里光亮光亮的,她的心里也光亮光亮的。二姨娘也在计算着。她趁着王老板去香港做生意,把雁飞叫到跟前,和眉顺目说:“我们大太太向来糊涂,有时候做事情分寸不当,让你在这里担惊受怕的。”雁飞站在她跟前,只听她讲。“其实你年纪也不小了,我给你保一门媒,嫁一处好人家好不好?”二姨娘和干娘一样直接,而且还会逼迫地看住她。小雁摇摇头,心中打好了主意,给自己的命运定下了主张。“谢二姨娘费心,我已找了一份工作,正要同干爹干娘和姨娘打招呼的。那边有工人宿舍,过几天就要搬过去的。”二姨娘倒是惊讶,直打量着她,口里却说:“上海女孩嘛!总能不同凡响。”心里又是忐忑的,也有庆幸,又假惺惺说,“也不必住工人宿舍,我们这里房间老多,你是启德的干女儿,自然住家里了。”小雁知道这时候自己是要再坚持的:“那边条规严厉,住在宿舍方便作息。”
二姨娘就顺势摸出几张钞票来:“既然定了主意,就万事小心,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找我们。”雁飞匆匆离开了王老板的小洋房,后来再见到王老板已经是在歌声俪影的百乐门了。
王老板一去香港好多个月,还来不及顾及家里的事,所以在百乐门看到穿一身白旗袍,换了名字的谢雁飞,吓了一跳。雁飞笑语晏晏,上前招呼:“干爹!”恍若隔世,撇去往事,她已经脱胎换骨。往后,干爹和干女儿,恩客和舞女,搭档和伙伴,所有的交道都在这幢小洋房外打。
如今,雁飞又回到了这幢小洋房,但并不想进门。她伸手摁了一下门铃,开门的门房伙计认得她。“谢小姐,可是找老爷?老爷昨晚因什么事紧急,带少爷去外地了。”她愣了,问:“只有两位太太在家?”“都在呢!您要不要见太太们?”雁飞想了下,干娘是自出了这洋房后便再也没见过了,只王老板向她略微提过:“发妻是自小定下的亲,育有独子少全。经年相处,也习惯了她的愚。”二姨娘在百乐门又见过,她陪王老板来,雁飞陪着另一位老板。两两相望,四目相笑,各有含义。她看到雁飞脖子上挂了条老凤翔银楼新近打了广告卖的玉观音金项链,便对王老板嗔道:“启德,阿囡这项链真好看。”王老板马上说:“明朝我致电老凤翔的唐主任送一条过来。”二姨娘却有新要求:“我要玉佛祖坠子的。”雁飞当然懂,也会说:“正是该这样,人都说‘男戴观音女戴佛’,我一时大意,贪着漂亮,倒是戴错了,见笑见笑!”想时了了,雁飞暂且不多说。门房知晓雁飞的身份,见她这副情形不免多问一声,“谢小姐莫不是有要紧的事情?”雁飞不好说,也说不清,只能道:“等你们老爷回来再说。”正待离去,却见展风一路风风火火地走来,他也看见了雁飞,上前问:“大清早你怎么来了?”
雁飞拉住展风低声问:“你晓得干爹在何处?日本人可能会对他不利!”
展风一听,也急了:“不晓得。我来找王少爷,今朝说好要去工厂训练。”
雁飞想了想,心下通透了,哑然失笑:“到底是我小看干爹。也罢,看来干爹早已经有准备。”
展风望望大洋房:“这消息可靠不?可两位王太太留在这里啊?”雁飞定了心神,她明白了。关键时刻,何者重要,何者次要,孰轻孰重,王老板向来比他们任何人都清楚。但展风一时半刻未必能明白。她便说:“那就没有什么好担心了,干爹应该有安排。”展风的心思转到她身上:“你自己也要小心!日本人狡猾多端,尤其那个藤田,他从不少中国收藏家手里骗走了藏品。”雁飞伸手撸了撸他的头发,当他是弟弟般笑道:“我心里有数,你只管好你们这头的事情就好。”展风感觉这样的动作让他在她面前很渺小,但虽渺小了又忍不住不得不去关心。一早存好的心,欲现不现的,就被搁在那里,热着又冷着,形同煎熬。他无奈地扬手给她叫来黄包车,看她离去。转头看一眼晨光下的大洋房,大花园里的氤氲晨雾还未散去,人却已经散了。又多叮嘱了门房几句,就先回了工厂。徐五福正满头大汗在工厂门口等着他,急道:“不好了不好了!一早归云被几个来路不明的人物在弄堂口绑走了。你们楼下的邻居看见的,她是被抓着膀子塞进车里的。你妈急得到处找你呢!”
“什么?”展风大惊,不假思索就要往家跑。但来不及了,三辆巡捕房的警车刚刚好停在工厂门口,严肃的中国警督下了车,把手一挥,陆续跟着的巡捕们兵分两路,一队往厂里冲,一队团团包围他们。“日本大使馆给上头施了压,洋鬼子顶不住。弟兄几个,对不住了!”展风反应不及,懵了。镇压来得这样快,中国人总头一个出来欺侮自己的同胞。待反应过来,已经看到工厂里的同事们都被赶了出来。他们比不得全副武装的巡捕,势单力薄的在铜墙铁壁下没法子突出重围。唯有头破血流之后束手就擒。领头的警督留了话:“抵抗是徒劳的,只要王老板肯出来去日本大使馆保你们,必定无事!”
展风要挣开押着他的巡捕,头上立刻猛挨一棍子,一道鲜血淋漓而下,糊了眼睛,凉到心里。原来他如此不确信自己仰赖的人,心一时空住了,连头上的痛也察觉不出。他被五花大绑上了巡捕车,车门重重关上,击打到心头。被揍出一脸伤的徐五福倒在他脚边,咕哝一声:“王老板会不会来保我们?”又咕哝一声,“归云该咋办?”展风用身子狠狠撞着车壁,好几下,墙壁坚固,他撞不开,只能做了困兽,一切都是徒劳的。
归云被蒙住了眼睛,刺溜溜的风直灌进她的脖子里,凉得心儿打颤。她不知是什么风从哪处吹来,也不能拿手抚摸冰凉的颈肩。她的双手被人反扭了,牢牢扎到背心,整个臂膀都麻痹了。她挣了挣,而后,眼前的布被人粗暴地扯开。眼前霎时亮了,也不大亮,亮光是闷的,被禁锢了。她定了神,看清楚这是一间毛坯房子,四壁的窗被木条封了。所以光才会是黯的。她被人扭到房子里唯一的木桌子旁,也像是才做好的毛坯,四周没磨光,露着锐利的边。被人一推,人就撞上去,手腕划过桌边,立刻就起了一条红痕。“你们够了!”“抒磊,别――”屋子里还有人,站在归云面前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有张俊秀的面孔,皮肤白皙,丹凤眼,薄叶唇,嘴唇高傲地抿着。他冲出口的话被身边的女人阻止了。女人也是好看的,绾着卷发,不过乱了,脸色也苍白,那副秀气倒是和男人有几分像,只是处处比男人长得粗一些,竟没有男人长得精致。
归云觉得他们眼熟。押着归云进来的人开口了:“杜小姐,帮记忙,往这纸上签个字,咱们就放你家去。”
归云勉强看清那人是个大汉,身形是她的两倍,着短打的,手劲奇大,下手也狠。他捉着归云,将她的肩膀猛按下去。归云被迫向着桌面,上面摆了一张纸一支笔。归云被押得透不过气,纸就在她眼前,但眼前的字花了。她要用力摆脱。
俊秀男人说:“好好商量,这样欺负女孩子。”大汉“嘿嘿”一笑,说:“向先生倒是爱多管闲事,你们完事了就先走。咱还要再招待其他贵客。”他招招手,外面又进来几个混混,手里拿了黑布和绳子。女人拉着男人:“抒磊,我们先走。”大汉也推了男人一把,归云再抬头,混混正拿黑布蒙他们的眼睛。她借着光认出来了,男人女人竟都是熟人,是孤军义演上演出《玩偶之家》娜拉夫妇的那两位。男人担忧地看向归云,归云心里一震,略明白了些,再低头看桌子上的纸,纸上字数不多,仅仅两行,写:“艺术无分国界,日中两国原系亚洲同脉,于文艺一路当共存共荣,以建设大东亚共荣圈为基石,发扬艺术之美,于亚洲艺术文化之复兴,当贡献一己之力。”大汉唾了一口,指着纸上空白的一处,说:“往这边签个字,简简单单,杜小姐就可以安全回家了。”“为什么?”归云问。“明天的《朝日新闻》会刊出来。”答她的是那位向先生。大汉嬉皮笑脸地哄她:“咱们不骗人,他们已经签了,现在就送他们回家。”
归云猛地明了。这阵杖完全是针对那次义演而来,日本人的走狗抓了义演的演员们,给日本人的报纸签字做报道,来灭义演的影响力和孤军们的威风,给上海的报界扇一记响亮的耳光。日本人这行动何其细致入微,又何其让人恨之入骨。大汉利诱道:“杜小姐是有水平的人,只要这边签了字,管保有电影公司唱片公司过来联系,往后就能在文艺界大展拳脚,也是响当当的一个角儿!”他捉了归云的手,逼着她写字。归云猛地使力气脱了手里的笔,把脸贴在纸上,惊叫一声:“我不签。”这时,正被押出去的向先生步子顿了顿,他说:“杜小姐,不要吃亏。”
归云不能动弹,对那向先生叫:“我不签,如果签了,那回戏就白唱了。”
向先生还想说什么,被身后的混混猛一推,出了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