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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通,又多开了一个小舞厅同一个京剧院,忙得分不开身,就委托别个人看百乐门的场子。其实也就是给日本人看场子。今次,长谷川重兵包了场子宴请他的日本同僚和老乡,要中国舞女伴在旁边做乐子,还要台上的中国歌女唱《樱花》,唱《红蜻蜓》。雁飞倒是并没有事先得到通知,看场外持枪的日本兵,场内的日本商人日本军官,怔愣了,心烦意乱。稍稍理了片刻,就自觉上前,往长谷川身边坐下。他如今也政商亨通,山田死了,少将死了,他却懂了很多在战场上学不来的道理。帝国的光辉或许永恒,他的荣誉只有一瞬,只有钞票,永不会背弃他,还能让他坐在这样奢华的场子里,用累积的财富和财富累积的地位,来比过军衔。故,他对广开财路、四通八达愈来愈精通。还有,知道如何有效保命保身价。雁飞最暗恨的就是这一点。这天聚在他身边的却都是日本人,他们讲日本话,仍需要炫耀帝国战争的最大热点话题。他们讲杀了多少中国人,获得多少战利品。雁飞用扇子掩住了口,问长谷川身边懂中文的日本兵:“大佐谈什么这么高兴?”
日本兵很得意:“大佐正在回忆当年东北战场的辉煌。”“哦?”雁飞瞟了一眼那个日本兵。日本兵受到鼓励,继续翻译:“大佐当年赢得很多战役,虽然偶有失手,被敌人逃脱,但是事隔几年,最后依然抓捕归案。”日本人都笑了,男人扬着卫生胡大声笑,女人掩着小口小声笑。雁飞问:“又什么好笑的吗?”“有个男人,十分顽强,大佐说,是他遇到最不可思议的敌手。”雁飞仔细倾听。“当年东北一战,一个被惩不能人道的支那男孩竟然成长成一个可怕的敌人,这令大佐非常惊骇。”时间停顿了,回到血流满地的清晨。她亲眼看见的他身上最深重,深重到他不得不放弃一切的那重伤口。那副十字架像枷锁,在雁飞折下扇子的片刻,“喀”地一声,又牢牢扣住了她。
台上的日本歌谣不间歇,是用中文唱的日本歌,这是李香兰带来的新流行。
雁飞往舞厅中央去,搂住一起跳舞的男男女女,眼眸森森,光和影都挟制着她。她一步一步往门外走,那里微亮的光,照不到她。只有陈曼丽那翩然的鲜红的身影,在那光亮之上。
满厅黑压压的人群,迫得她不得不回了原位。雁飞露一个莫测的笑,手里多拿了一个酒杯,盛满鲜红的酒,递给长谷川。
长谷川暗暗瞅她,她坐下来敬他酒:“大佐,好夜色好美景,不喝酒怎么行?”
她一饮而尽,酒杯一放,倚到椅子背上,往长谷川身边靠了靠,看他喝下了那杯酒。
她想,她得再找机会。
三九 火中血色梅花绽
雁飞的麻将桌用了红灰灰的麻将灯,在白天开足瓦数。还未进夏,这时节却照得人酷烈难当,在牌桌上翻转双手的人们撸起袖子,鼻尖都荧荧生出一层汗,被灯光火热火热一照,倒是泅出几分血色。都是红了眼的。雁飞斜睨着坐在左手边的太太,手腕上戴好绞丝缀花的手链子,看细了,是梅花,雁飞喜欢这花色,不免多看几眼。“阿囡,我倒是忘了你是喜欢梅花的。梅花也没什么好,待到八月,桂花倒是香了。”
雁飞眼角漾着笑意:“二姨娘还记得。”这位“二姨娘”从来不进王老板给她买的这栋小洋房,总捎着锐利的醋意。如今进来,没有旁的意思,是为着她依傍的新的男人。那也是个小老板,在闸北开家炼钢厂,打仗以后迁进了租界,到了现下时节,见风向大变,慌了神。他养的女人告诉她,雁飞能拉线。他就腆着脸装好腔上门,雁飞见着他臂弯里的女人,迅速掩盖刹那的惊愕,笑意盈盈待如上宾。她同她一样,过手到一个男人手上,又到另一个男人手上。只是雁飞依然叫她“二姨娘”,“二姨娘”讪讪的,不多做回应,只胡扯其他:“少全那小子还不将酒酿园子端来。”
其实人已经进来,王少全手里端牢托盘躬身笑道:“我怎么好怠慢,这不就来了?”
桌上另有两个女人,身份同雁飞及“二姨娘”相类,能在牌桌上将麻将洗得“噼啪”作响,借此忘记些什么。女人们都放的开,这个戳王少全一把,那个将手绢丢在他脸上。“诺诺诺,就是这样儿子才孝顺。(|。。)”“二姨娘”的脸再青红不接,也得装作春风满面:“他父亲在世时就说他能干。”
“可不是呢!棉纺厂都开了六家了,年前一批土布卖个火红,丝绸旗袍顶有腔调,霞飞路上的旗袍店可进了不少货吧!”“大上海总是有大把机会在,遍地是金子的话也不算假。”王少全蹭到雁飞身边,窜直了身子看雁飞新垒的牌张,“都说现在同皇军好做钢铁生意。”雁飞并不回身,只旁若无人地将手朝他肩上轻轻一搭,说:“人人都涂贝林油,那却俗气了。王少爷倒新奇,这桂花香的发油哪里搞来的?”王少全在自己的发上摸一把。“都从欧洲进口来的,洋人搞这些玩意儿是在行。先前父亲送给谢小姐的梅花味香水倒是香港的胭脂水粉世家给做的,我觉得不如洋人搞的芬芳。”雁飞撑着下颔,懒洋洋摸牌。梅花味道的香水她的梳妆台上尚留着几瓶,当初王老板待她也是尽了心意的。
她最早的记忆在东北,到了深冬,诺大的庭院里有株婷婷的梅树,开出的花白白小小,绽在枝头,再孤单,也是一幅充盈的景。后来有株树开了红梅,艳得跟血一样,她闹着要剪一朵来戴,却被父母给阻止了,说不可糟蹋胜景。父亲到底怜爱她,无人在时,用剪刀绞了一朵给她。她戴到花谢。父亲说明年多弄几朵来。那一年之后,整个东北都变成血光之城,根本不需要红梅来点缀。雁飞再转回来,回头对王少全说:“你也该多多照应些旧家人。”王少全满面愁容:“该做的该做的,那也是义务,不过长谷川大佐新近忙了些,总不得空,见他又见不到。”雁飞把牌一推,伸个懒腰:“好累,我去灶披间望望我们苏阿姨的鸡汤银丝面有没有下好。”
她把王少全按进椅子里,容他同其他太太们打情骂俏,继续再战。雁飞走过楼梯,往二楼一瞧,那里的几间房早先给了长谷川用。他有时带中国人来,有时带日本人来,雁飞一概好生招待。且,并不近前。自那位少将出事之后,长谷川防备之心日盛,多了日本浪人保镖,行动诡秘。只有他突然来找她,要她相陪些什么事。她若无为他办事的机会,那是万万找不见他人,也捉摸不出他的行程。
雁飞心里一阵凉,兜头像被摁进了冰水里。长此以往,她就掌握不住长谷川的行踪,拿不出任何线索给陈默。她晓得他们的行动愈来愈激烈,上头下的命令是,但凡有得手的日本兵,不论军衔高低,可以就地解决。那拨亡命之徒也真发了狠,或都晓得上海垂危,下手毒辣,常将日本人劈得面目全非,死无全尸。搅得日本兵人人自危,飞扬跋扈的日子并不好过。但这样一来,要得手的机会也不会那样多了。她却怕他们会像淞沪战役那回,因为要撤离了,才做这最后的激烈的血债血偿。陈默对她说:“如果有机会,答应你的一定办到。他在中日商界颇活跃,聚了不少投降商贾。我们也盯他很久。不过一切需要灵活机动。”这话令她定心,她要伺机候着。她得继续做好外人说的中商日军间的中介人的角色,用“友好”的方式促成双向合作,再引长谷川现身。可巧,“二姨娘”找了来。她候着了。雁飞倚靠在楼梯把手旁,重新思索。楼梯下的那间小房间里发出暗香,香火是不断的,平时也无人注意。她静默一阵,在小房间门前转了身,抓起独脚高几上的德律风,信手就拨了号。
“烦给长谷川大佐带个话,有位钢铁厂的老板有宗业务想向工部局要个申请。”
说完,雁飞再度回到麻将桌,站在“二姨娘”身后看她的牌张子,一面问王少全:“我刚才拨了电话过去,大佐倒是不在,你多少天没出力做东道了?这回该怎么着?”王少全会意:“我早想摆一局,上回做和服颇赚一笔,全靠人家照顾。”
话完了,“二姨娘”手里的万字喂给他的清一色,糊了盆满钵满。“二姨娘”只吐唾沫星子:“这手气,一年不如一年。”王少全摆手:“自家人有钱有份的一起捞。”他瞥见雁飞怔怔盯住“二姨娘”手上的手链,就起身,说:“来来,还是谢小姐来,今朝这个位子旺得很,把‘姨娘’的手链也好赢过来。现在老凤祥不像先前了,可买不到这样好的货色。”
一旁的牌搭子太太摸着意思,借机起哄:“来来来,这样的赌注倒是新鲜,就赌这一次。”
“二姨娘”是不得不赌这一次。雁飞坐下来,她也要赌好这一次。一场牌局下来,梅花金手链到了她的腕上,她对总也扯不出笑意的“二姨娘”讲:“那边我打过招呼,同乐会那里少全也会帮忙摆平。”“二姨娘”不得不点点头,走了。雁飞把手链子戴好,一转的光艳绝伦。她这下同王少全是敲得狠了,不久就会有些流言出来,说她要收多重的礼,才会办多大的事。这是好事。长谷川的回复没有那么快来,“二姨娘”倒常常来找雁飞搓麻将,一搭一唱,要王少全出钱办饭局拉长谷川的关系。王少全被缠得没法,直叹气:“大佐最近办着同工部局洋人交接的事,还没得空理会咱们这等小事,他说待有空了通知咱们。”雁飞眼皮也不抬,夹着细挑的女士烟,吐一口烟圈,慢经经道:“那就等呗!”
她在夜里不得空,大清晨就找机会去卓家。那日江江唤了她“妈妈”之后,她每回去,江江都能叫得顺口又响亮。不过她一向是匆匆的,抱一抱,亲一亲,就放下孩子。归云说:“你都不肯多留,江江老抓着窗阑干盼你。”雁飞将现存的银元券和法币都换了金银首饰,交托给归云:“想想还是这样稳妥,我那边人多手杂,你替我存着,我回头再取。”归云抓住她的手:“说好了要取回去的。”雁飞笑:“当然说好的。”她又给归云一张照片,归云拿过来,起了暗疑。是雁飞抱着江江同藤田智也的合影,站在大世界的哈哈镜前头,像足一家人。雁飞道:“这也放你这里。”归云接过照片,看半天,将话咽下去,好生将照片藏好。又把江江放到雁飞的怀里,江江爱笑,被雁飞一抱,笑得更欢。裴向阳写作业写一半也跑来,叫着问:“雁阿姨,你什么时候回家?”
“用不了多久。”雁飞放下江江,江江还牵着她的衣角,她仔细扯开她的小手,在唇边一亲。眉宇之间,流连不舍。她必须先舍。归云在她离去的时候,追着出来,说:“我问过陈组长,你同他说做完这个就不做了。”
雁飞止步:“是的,我早就决定好的。”她一侧身,朝阳升得正好,她从朝阳底下走出去。满满的暖在身后,太阳高了,天热了。她走到霞飞路上,不自禁起一层汗。薄薄腻腻,粘在身上,抹不干净。王少全把得意的消息带来。“我就料定大佐抹不开我的面子,答应应我的饭局。这个礼拜天去新雅粤菜馆。”
晚上长谷川也摇了德律风过来慰问。雁飞说得半真半假:“呵!现在为大佐做件好事情可比见天皇还难。”“雁飞小姐为大东亚共荣做的事我自然是不会忘记的,必将重谢。”她嗔笑:“只要大佐别抹我面子,愿意做我的保家,就什么都有了。”长谷川说:“为表示我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