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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方才拾取折扇的位置附近,她苦笑了一下,“周自横大概是不会回来了,所以,我们离开罢。”
*
姻姒一直觉得自己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与漫天黄沙为敌,强大到可以独当一面支撑起整个浮台,然而这一次,仅仅因为萍水相逢的一个男人,无所不能的她却病倒了。
想必是那场雨淋的。
只着一件长袖里衣,披散着头发的她从被褥中探出上身慢慢坐好,捧起玄苍特意为她准备的一碗米粥。碗刚触口,又放了下来。拾回来的折扇就搁在床边,她想扔掉,无奈浑身都充斥着无力感,连动一动眼珠都显得吃力,若不是玄苍安排了三四个侍女日夜轮流照看她,姻姒觉得自己大概会“一睡不复醒”。
还是没有胃口。姻姒幽幽抬眼,便看见属下关切的目光——她在床上躺了三日,玄苍不眠不休三日,有时候她甚至在想,这辈子要是寻不到一个良人,和玄苍相依为命也是个不错的主意,至少不用做家务,每天还有换着花样的好吃的。
玄苍怀中端着几样小菜,本是立在床边,被姻姒看的不自在,刚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的话,不想就听得女子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玄苍,你说……他为什么食言?为什么忽然消失?又为什么骗我戏耍我?”
他未料到,姻姒躺了三日刚刚康复便问及那个男人的事,不由脱口笑道,“娘娘当真是喜欢周公子的。”
“算不上喜欢。”姻姒怔神,故意移开目光说着违心话,喃喃若自语,“神明不能喜欢上凡人,这是扶桑诸神的禁忌,我知道的——如若是一世相逢,百年之后,可了断心结;他若是神魔之辈,有无尽寿命,我定说服他随我回浮台长居,姻缘不成也算得一良将;只是诸多猜测都需的他待我真心,可你也见,是他扔了我送的扇子,弃我于大雨中不顾,让我再也寻不到他……这便叫我记得深了……玄苍,我记仇的,还记得深。”
姻姒握起手边的扇子,指尖在扇骨上摩挲。污秽已经擦洗干净,只是纸质扇面被雨水一泡褶皱残破,所写五字已然有些看不清晰。
说什么萍水相逢,他分明是一步步逼着她刻骨铭心啊。
“或许娘娘再见到周公子时,可以问问他,是否有难言之隐。”生来便是这般脾气,玄苍叹了口气,接过她手中粥碗。
“再见?哪里那么容易?”姻姒冷哼一声,“凡人对我们来说,就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我宁可他百年之后化作一堆枯骨,这世上便再也没有如此对待过我的混账……更何况,我不想见到他,一生一世都不想……”
见她赌气模样,玄苍唇角兀自浮着笑容,半是开导半是调笑,“周自横可是除了东商君之外最令娘娘记挂的人了,最不想见的和最想见的一样,都需的时时上心。”
“胡说,我也有每天每天在想玄苍和爹爹好吗?再说了,东商君殷肆……那个,根本不是记挂……吧?反、反正不一样的!”轻咳了几声后,姻姒压低了声音仿佛自语,眉间是化不开的愁绪,“稍微有点遗憾呢,好不容易才找到……可以替代的……”
最想见的人。最不想见的人。
她想的厌烦,一头栽进被褥中死死闭合着眼,在心中比较着两者的分量。
玄苍收拾妥帖,转身欲推门出去,走至门边踌躇着回身望女子一眼,“这几日我去翻了当朝皇族周姓子嗣族谱,根本无周自横这个人。”
姻姒拉下蒙住脑袋的被褥,露出一直琥珀色的眸子,等着后文。
他又道,“……连名字都是假的,与香盈袖一般。”
她想她现在真的是明白“萍水相逢,不必上心”这八个字的含义了。
作者有话要说:
16屏星道
本以为这段日子会很难熬,然而玄苍自那之后,绝口不再提及周自横这个名字。
姻姒无处诉说,每日又有浮台琐事需的及时处理,消沉几日后终是觉得多想无益,索性也就将这份心悸彻底隐藏起来。得闲时她传唤之前被俘虏的兽人,询问海泽近况,兜兜转转,欲言又止多时,始终没有问出口一句有关东商君的事情。
玄苍琢磨透主上心思,斟茶时佯装随意提了句:东商君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语罢,他竟能够觉察姻姒屏住了呼吸,捧着茶盏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无比专注地等着那些兽人口中的答案——碰上关于那个男人的事神色就会变得不同于寻常,从小养成的坏习惯,这么多年来一点都没有改观。
姻姒一直觉得,玄苍的定力很好——好像比她多活了几万年,看多了浮世变迁,修炼得更加入定一般。不过换句话说,这种事也得看时机,好比她听见东商君殷肆的名字会莫名心跳加速,血管喷张,玄苍看见任何一间凌乱不堪的房间,洗刷干净的碗盘上出现一块污秽而表现出的不自在反应远远比她激烈得多。
“可我们并未见到东商君啊。”兽人们面面相觑:身为战俘,受到敌军礼待已然受宠若惊,又不是国家重要领导人,哪里还有执掌海泽的大神亲自接待这种说法?
“听说,那几日东商君恰巧去了尘世办事,所以一直到被释放我们都没有见到他的人。”其中一人小声嘟囔,“我们都很想见一见那位大人呢,能跟娘娘相提并论的神明,一定是……”他在西参娘娘脸色由白转青之际适时闭上了嘴。
相提并论啊,浮台子民尚且如此认为,恐怕在诸神魔眼里,自己是远远不及殷肆的罢?姻姒轻不可闻叹了口气,挥手示意他们离开。桌案上燃着幽幽兰草熏香,心不在焉翻看了晌午呈来的卷宗,提笔批阅完毕,她这才重新唤了玄苍,“今儿是什么日子?”
“已至初一。”白发男子毕恭毕敬回话,“是时候去见勾陈帝君了。”
*
姻姒曾受命于父亲,需的与东商君一同辅佐勾陈帝君殷泽治理扶桑,此生绝无二心。前任西参君离开浮台已久,她一直将此等教导铭记于心,多年来不遗余力地在顶头上司面前扮演一个黑脸臣子的角色。
每月初一,便是去折磨当年那个奶声奶气小男娃的欢乐时光,啊不,是觐见。
可惜的是,奶声奶气白白胖胖这种形容词恐怕只能用在儿时的殷泽身上——有件事姻姒一直想不明白,你说这白花花好端端的原味牛奶,一晃几万年,怎么就变成巧克力口味了呢?反正她就这么看着殷泽越长越高,越长越帅……越长越黑。
所幸基因到底是好的,就算稍微黑了点,殷泽的样貌身段到底不差,前任勾陈帝君殷笑天在天之灵想必也得以欣慰——曾几何时她也担忧过,万一殷肆也与他弟弟一般黑……不过转念一想,若是那个男人的话古铜色肌肤倒是也挺有男人味,于是就呵呵呵地傻笑出了声,好似在揣测着自家的宝贝。
要相信,对东商君肤色有严重好奇心的神明扶桑之上绝不止她一个,西参娘娘很快便从见过东商君的其他神女口中得知,殷肆和殷泽兄弟二人完全不是同一个色调,并且一直如此。
这她就放心了。
至少,殷肆那个家伙还没有在不曾见过她的情况下私自改变画风。
屏星道。
东商西参,永不相见。即便是共同觐见同一位帝君,也要不辞辛劳地将通往殷泽正殿的回廊格成两边,隔着一堵冰墙,分成两个世界,左迎东商,右接西参——她来,他便走;他走,她才来。
姻姒今日穿得格外隆重,亦难得地画上精致妆容,拢起流云袖抚摸透着寒气的镂花冰墙,暗灰色如同镜面般的墙面折射出她琥珀色的眸子,她看见自己眼中凝着越来越多的失望和一丝丝对一个人的念想,不过是去尘世几日功夫,就好像历经了沧海桑田,再也不似从前。
她暗忖着这堵墙当真是巧夺天工,美得想叫人……将墙砸烂推倒。
“劳烦西参娘娘再此多候片刻,东商君他……还没有离开。”一声甜美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来,特意前来接待她的百花仙子回身望一眼屏星道,歉意地笑笑,又与侍奉在姻姒身后的玄苍道,“天狡大人也请等一等。”
无碍。姻姒点点头道,继而又想起什么,“东商君可是有重要事情在于勾陈帝君商议?”
“这我便不知了。”百花仙子摇摇头,“只是东商君前些时日去了趟尘世,想必碰见什么好玩的稀奇的事儿,一样样在说与帝君听忘了时间罢?西参娘娘也知,东商君与勾陈帝君兄弟情深,一月不见,两人间自然有许多话要讲的。”
“他……也很喜欢在尘世中游历吗?”眸中漾起一丝惊喜。
娘娘。玄苍低低唤了一声,示意她冰墙的另一边已经响起了脚步声。
姻姒轻咳数声,匆匆结束与百花仙子的交谈,双手交叠搁在身前,尽可能以一个优雅的姿态往前走——即便知道隔着一堵冰墙,他根本看不见她。
她甚至有点享受与那个男人擦肩而过的瞬间,那是两颗星辰最近的距离。
殷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屏住呼吸望过去,冰墙之上只映出一个浅而模糊的影子,不知为何,心中柔软一处莫名浮现出周自横的影子来,他从南坪的那座桥上悄然离开,越走越远,最后融进夜幕之中,变成了同样浅淡影子,最后消失不见,仿佛从未来过。
眼见那影子交错而过,她忽然着魔一般抬袖作挽留状……随即停下步伐,轻唤了一声,东商君请留步。
玄苍怔了怔神,略显惊愕地立在原地;冰墙另一边的男子亦未曾料到,踌躇了片刻,还是没有将步子迈出去。东商西参两位大神对峙数万年,自姻姒的父辈开始,便从未有过一次正式交流,如今姻姒的这声招呼无疑是惊蛰天的一道春雷,开启通往新世界大门的一柄钥匙。
殷肆站定,静静等候着女子接下来要说的话。
姻姒深吸一口气,平静道,“上次沙海一战,多谢东商君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浮台臣子一条生路,只是十三年后沙海将吞没我们的家园,恕在下不才,千思万虑唯有引诏德泉水才能助我浮台渡过此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望东商君作一英明决定,允得更多人一条生路。”
她已是极致,努力不卑不亢、云淡风轻地说出这番话。
可是没有回答。
她分明听得殷肆的脚步声因她呼唤停止,可当她鼓足勇气撇开规矩直截了当说出一直以来缠在两人间的心结,他却迟迟不给予回答,甚至连一个细微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如果东商君愿意的话,能否将诏德泉让与浮台?”她声音愈扬,琥珀色双眸中滑过一丝殷切,“我愿意用任何东西来交换,只要能够缓解十三年后沙海所带来干旱,我可以……”
冰墙后的男子发出低低笑声。
那声音有一点耳熟,却似乎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不回答便不回答罢,至少比他正面回绝她的请求要令人舒心得多;虽然有一点点遗憾,仍旧听不见殷肆的声音——有点可笑呢,枉自己一时冲动做出如此欠思量的举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姻姒也有琢磨过:为什么之前几万年里她都没有过这样的一时冲动,而偏偏在不怎么愉快尘世南坪城一行后就有冲动了呢?答案意料之外又情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