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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毓黛张口欲答,忽听得几声清脆的鸾铃,伴着车辕碾雪和马蹄踏地的响动,遥遥传进耳来,心中一恸,他,他回来了么?不消一刻钟,厅外有人急步行来,见着了她,俯身拜道:“水夫人,宫里命小的传话来说,王爷今晚不再回府,往美泉宫去了。”水毓黛听了这话半晌不答,黑幽幽的眼珠紧紧盯着传话的内侍,内侍不见她吩咐,也不敢起身,跪了许久,脊背上竟有汗淌了出来。他正忐忑间,水毓黛突然盈盈一笑,转头对那管事打扮的男子说道:“吴管事,何公公一路辛苦,快给公公打赏。”
内侍躬身说道“谢夫人赏”,捧着赏钱一步步退了出来,心中暗道,武安王爷这位如夫人平素斯文娇弱,怎地今日这眼中都似要射出尖刀利箭。心思一转又道,是了,她是太傅的女儿,门第高贵,才貌又极出众,虽是庶出,不堪与王爷婚配,但在府中素来是当做正妃待的,今日武安王立了鄢澜公主,她心中定然不是滋味。
他正出神,不料未出府门便撞上一人。“何公公,听说王爷往美泉宫去了,此事当真?”内侍抬头间,太傅水珩已劈脸问道。
“何皖拜见太傅大人。回大人话,得皇上恩准,王爷正是携王妃往西山美泉行宫去了。”何皖毕恭毕敬地作答,一边偷眼向太傅瞧去,只见水珩青白的面孔已微微泛红。
水珩不再多言,微一颔首便急步向府中走去。
偌大的宫殿,芙蓉花汁染的纱帐层层垂落,四周是茂密的林,无风。红烛发出噼啵的声响,殿中一切的物事都披上一层红艳艳的光,回廊下流淌的几处汤泉,不断冒出微透甜香的浓浓水气,在帐帏间游离氤氲。镶金边的大红喜字贴得满眼,在脑海中闪着怕人的金光,纳雪有些眩晕,她蜷缩在洁白的貂裘下,凝神听着殿外传来的每一丝细微响动。
他来了,脚步声清晰地踏在她的心上,他走的轻快又稳健。他轻轻推门,走进来,转身,将门扣上。门栓的清脆响动在寂静的大殿里竟似有了回声,如波晕般徐徐洄荡。
这十几日他天天都来镜桦殿看她,渐渐地,她辨别得出他的脚步声。武安王赵信,今晚,便是她的夫君了,她心底狠狠抽了一下,她从没有像今日这般怕。眼前浮现出姐姐的脸,灼人的美丽,温柔地望着她,她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背对烛光,他宽阔的身影是浅淡的黑色,然而他的眼睛那么亮,如晴朗夏夜的星辰,闪着光,她觉得睁不开眼,别过了头去。
“冷吗?我就是怕你住不惯,怕敬伽的雪天冻坏了你,才求父皇恩准带你到美泉宫来。”他坐到床边,向窗外看了一眼,又笑道:“外面下雪了呢。”
纳雪一只抵在身侧的手抓皱了锦被,手心渗出冷汗来,脑海中嗡嗡直响。冷吗?是谁在问她,是梅园中的他吗?她愣了一下,用力摇摇头说:“不冷。”
赵信伸出手一把抱住她,他的手如炭火一般炽热,指节坚硬,不似她以前识得的王公贵胄,嬴弱不堪。他紧紧握住纳雪裸露在水貂裘外的手臂,她不自然的动了一下,光洁的手腕上留下浅红色的印。
“还说不冷,你的手这样凉。”他的气息近在咫尺,逼进她的耳畔。她粉色的耳垂上,殷红如血的珊瑚珠微微摇颤,她轻轻唤了声“王爷”,再说不出话,心跳得太快,几欲晕了过去。
“你信吗,在皇兄那里,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我要定你了,谁拦我也是不成。”他咧开嘴笑,整齐的牙齿白得好看。纳雪也笑,她想起来有一日林楚在梅园中也是这般抱着她,对她说道:“不要叫我哥哥,我要定你了,父亲也不能阻我。”她这般想着,人更像是傻了,心中如刀绞般痛,泪几乎要涌出来,眼神迷朦,脸上却痴痴地只是笑。
他看得呆了,突然,“喜欢我么?”他问。喑哑的声音仿佛从九天之外传来,滚烫的唇吻上她的颈,一路急吻下去,纳雪觉得这灼热的温度一直刺到了心里。猛的一惊,几乎要将他一把推开。可她抬眼望见窗棂上斗大的喜字,鲜艳的红色汹涌地流淌过来,像是要撑破眼框,缓慢而无力的,她垂下了手。
他温柔而有力地抱着她,越来越紧,他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无法抑制的翻涌,沉重的呼吸渐渐急促,他想尽量轻柔地对她,但汹涌的欲望却如风暴一般将他淹没。她是他的人,将她贴在自己的胸膛上,他激动的无法言语,心里充溢着前所未有的幸福。
纳雪的身子从里到外都滚烫着,疼痛着,她从来不知道竟是这般疼的,她此刻恨极了这拥着她的人,拼命咬着唇,泪慢慢涌出来,冰凉的顺着皮肤滑进口中,微微苦涩。
夜深沉,雪还在簌簌地下。纳雪枕在赵信的肩上,他圈紧双臂牢牢地拥着她,睡得很沉。颈中的羊脂玉佩在胸前硌出了一片红印,光滑细腻的感觉透过皮肤,缕缕传来。
昏黄的烛光透过美泉宫层层的芙蓉帏帐,在西山顶渐明渐暗,渐无声。
林王府的灯全燃了起来。天黑着,西南方向只剩一片浅淡的烟灰色,乌压压的云层逼的人透不过气。渐渐的,有雨丝从云层中直线摇下,开始是缓慢的,柔和的,不一会儿,节奏加快,声势也越来越猛,变成无数枚斜射的雨箭,啪啪地打在窗上、檐上,像小小的烟花炸开。雨珠儿演化成腾腾水雾,漫天一片泛着泠泠的水光,难以分出丝缕。这场雨就像是一架硕大无比的水的幔帐,倾盖在地上。
孤政园书阁,窗子紧紧闭着,雨声在窗外隆隆作响。
“小王爷,菱姑娘来了。”慕晏压低声音俯耳对林楚说道。
“嗯。带她来见我。”林楚摆摆手,双眼未曾离开手中的卷册。
菱汐使人收了青竹油伞,跟在慕晏身后,不缓不急地步入书房。见了林楚,欠身一礼,说道:“我家主人命奴婢前来拜谒小王爷。主人已应允小王爷所求之事,想请问王爷,要何时动手?”
林楚已在几边坐好,左手托碗,右手轻扣茶盖,一脸的惬意悠闲。“不急,我给叶公子二十日的准备时间。慕晏,将佣金备好,即刻便给叶公子送去。”
“不必了。主人吩咐,小王爷所许的佣金不必再付。等小王爷大事成后,只需答应我家主人一个条件即可。”
“什么条件?”林楚放下茶碗,目不转睛地看她。
“我家主人现在还没有想到。等主人想出了,再告知小王爷不迟。”菱汐立在门边,清脆的声音如黄莺出谷。
林楚脸色沉了下来,微微皱起了眉,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他看着菱汐,心念一动,说道:“菱姑娘美若天仙又冰雪聪明,姑娘若不是叶公子的爱姬,我便恨不能将姑娘长留身边,日日相伴。”他面含微笑,本就俊美的脸,此时更是风采动人。
菱汐咯咯娇笑,说道:“小王爷的两位妹妹,均是绝世姝颜,玲珑心窍,王爷生在美人窝里,又怎能将菱汐这等庸脂俗粉看在眼中?”凤眸流光,眉目含情。
这话听在林楚耳中,却隐隐有讥讽之意,他并不确定中京府对林家双姝之事,究竟知道多少。突然此时房间外传出细微的响动,林楚面色不变,淡淡笑道:“倾城色易得,解语花难求。如菱姑娘这般善解人意的女子,委身烟花柳巷,叫本王怎能不怜惜?今晚诚邀姑娘前来,共度良宵。”话音未落,已起身走到菱汐面前,右手食指轻轻抚上她粉嫩的脸颊。
“纪宣,楚儿今日在做些什么?”一个玄衣长者沉沉问道。他在房中来回踱着步子,目光犀利,正是林王林郇。
身后一个躬身答道:“小王爷日间心情烦闷,在城西闲逛,后来进了一处静樱园,晚上又从园子里带回了京城名妓菱汐,此时正与该女子在厢房之中。”说话之人是林王府的管家纪宣,他身形矮小,看上去却甚是精干,一双眼睛上下闪烁,灵活之极。
“下去吧。”林郇吩咐道。
“是。”纪宣抬头,踌躇又道:“小王爷留宿的那名女子,可需小人派人跟踪?”
“不必了。楚儿如果知道此事,必然对我更加心存芥蒂。你只需留意楚儿即可。有任何动静,速来回报。”林郇扫了一眼纪宣,转身坐在案边。楚儿胆子虽大,却不至附逆他的心意,他这般想着,心里顿时觉得平静了许多。
纪宣走出房门,在后廊边徘徊了一阵,暗暗嘀咕:小王爷心狠手辣,近日来行踪诡异,秘密盘查了许多下人,说不定是对自己的身世起了怀疑。王爷却对小王爷这般掉以轻心,他日小王爷若有异动,王爷必定难逃此劫。小王爷一直视我为王爷的心腹,王爷一倒,我必遭殃。不如,趁早为自己铺垫后路。主意已定,他抬起一双阴沉沉的细眼,朝主房暗笑一声,转身离去。
深夜,屋中散出阵阵兰麝的香气。
“主人,归陌之人,肯做这等事吗?”孔雀屏风后立着一个纤细的女子,簪花素衣,正是静樱园的菱汐。
“香饵之下,必有悬鱼。”一个身影独立窗边,拈花淡笑,他悠然回首,烛光从他的脸上缓缓流过,慑的这满屋的珠光玉器顿时都失了颜色。便是见惯了这张脸的菱汐,离的这般近,她此刻也觉得眼前流光乍泄,灼灼目眩,心跳仿佛都要停止了。
第九章
痴痴望着眼前如美玉无暇的脸,菱汐有片刻神游物外。他为什么还是这样年轻,这样美丽,他难道不会老吗?当年被挑选进静樱园的时候,他就是这般模样,明明是个男儿身,却貌若新月晖晕、花树堆雪,阳光下淡淡流转的眼波,如锦缎般闪出华光,明眸皓齿,朱唇含笑,更是媚态横生,艳丽无匹,叫她这个千里挑一的小美人看傻了眼,顿时觉得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伴他左右整整五年,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如今也长成了婀娜少女,可每次见他眼帘低垂,若有所思地立在窗前,她总是一阵心悸,而他,却像是永远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叶清泽,中京府的主人,是他让中京府这个杀手组织,短短数年间便在京畿声名鹊起,他本人却整日深居简出,无人识得。这也难怪,他太美,美得完全不像是个人,岁月的磨砺在他脸上也看不到丝毫痕迹。菱汐总在猜测,他究竟有多大,从哪儿来,十年前的他是做什么的?可她猜不出,也不敢问,活在冷漠无情的中京府,她早就懂得,好奇心重的女人注定短命,也许,这个世界上都不会有人知道她想要的答案。
美泉宫内燃起的佛手香,味道已经太浓。天色早已大亮,帘幕低垂,几名宫女肃手立于帐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怕惊动了芙蓉帐中的两人。雪停了,阳光洒满西殿,殿外是银装素裹的晶莹世界。
赵信轻轻抚摩纳雪的肌肤,望着一处处浅紫色的淤痕,在她耳边怜惜地说道:“我一定是疯了,竟将你弄成这样。”
纳雪不答,自从大婚礼成之后她就不想说什么话。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她也不想再对武安王曲意逢迎,漠然别开脸去。
感觉到她的异样,赵信一愣,他起身将她搂进怀里,托起她的脸问道:“你怎么了,生气了吗?”四目相视,离得很近,纳雪不得不看着眼前之人,他的眼光总是灼热的,像火光那样闪烁,他和林楚是迥然不同的人,而她居然嫁给了他,一想到这儿,她的心里又酸又痛,生平第一次,她感到后悔。
“我没有生气。”她的语气还带着一丝恼怒。
他看着她微皱起的双眉,也敛起了笑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