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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生气。”她的语气还带着一丝恼怒。
他看着她微皱起的双眉,也敛起了笑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过了好一阵,他抱她的手慢慢收紧,俯在她耳边轻轻说:“我不知说什么好,求你能信我,我会好好待你,以后决不会再欺负你。”
纳雪默默看着他,他说这话是代表什么,跟她许诺吗?她在心里轻叹,她不会信。在帝王显贵家长了这十几年,她早看尽了权贵间的人情世故,即便是林楚对她说过得那些话,她也不会尽信,更何况是他。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美泉行宫建在西山紫杉林中,几十处汤泉环绕,风景绝美。宫里只有少量的随侍,连青怜都没有跟来。
武安王赵信好象一直都心情不错,他有时候会像孩子那样肆无忌惮地笑,没完没了地跟纳雪说些她闻所未闻的趣事,有时候也会陪她坐在水边一连几个时辰不说话,对着她发呆。在美泉行宫的这十几天,他想尽了法子讨她的欢心,整日缠着她,留心她的喜好,夜深了,他会把她抱进怀里,语气真挚地对她说些赤裸裸的情话。渐渐地,她有些疑惑,她并不是什么绝世无双的美人,又对他冷若冰霜,为什么,他会对她这样的好?
硕大的灿金莲花顶起六枚夜光宝珠,分置在汤泉池的六瓣尖上,华光四溢,和着半昧的灯光,映得池中如一波碎银卷动。两条乌青的铜铸蛟龙沿柱上盘旋而下,龙首中吐出一道莹莹清流,注入汤池,烟霭浮起来,满是湿漉漉的雾气,及地的帐纱凝了水珠,垂然不动。
用过晚膳,纳雪坐在汤泉池边,雾霭般萦绕的水气暖意熏人,不一会儿,便觉得昏昏欲睡。赵信突然在身后长长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捋起她鬓角的一缕碎发。“我觉得你很熟悉。我以前一定见过你。”他说道,看见她转过头,一笑,又说:“也许是上辈子,上辈子我们也是夫妻。”
纳雪心中一动。十一年前,十一年前她还是八岁的孩子,她在梓癸殿里见着他的时候,他正拉着锦绣公主的长发一边跳一边打着转,眼睛亮得能闪出光来,她那时是刚刚入宫的小宫女,一身嫩黄的宫装,和其他小宫女一样双手抱头,护住自己的满头乌发,她还躲在了姐姐的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瞧这个小王爷作恶。那个时候宫里谁都宠着他,包括皇上、皇后,和他的亲哥哥——十五岁的三皇子赵缎,她只是个服侍锦绣公主的小宫女,他又怎么可能留意到她呢?就算当年是见过,过了这么许久,三皇子赵缎尚且认她不出,又何况是他。
三皇子赵缎,她想起这个名字,觉得十一年前的种种,的确都是很遥远的事了。汤泉的霭霭水气将白玉石壁熏的滑滑腻腻,纳雪慢慢走进水中,丝缎揉著牛乳,那般细腻的触觉,软软地流到了唇上。
奉极殿里燃著檀木香屑,袅袅的青烟后面,面色清冷的太子赵缎倨傲地斜坐在紫藤交椅上,案边只点了一支烛,光影交错,看不见他一双眼眸中昏暗的底色。
一个年迈的身影佝偻着,跪在一边,深紫色的宦官宫服,品阶很高,他深深埋下头,看不清楚面貌。
“福英,他的病还要拖多久?”赵缎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问。
“皇上的身子日渐虚弱,近来风寒又一日重过一日,怕是,挨不过端午。”
“端午?你这内务总管,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吗?”
“太子莫要心急,老奴已将一切安顿妥当。进了四月,就为皇上发丧。”福英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里生气全无,细密的皱纹布满了整张脸,声音不急不缓,又说:“殿下,清明本是皇后娘娘的忌日,为何殿下急于在三月底与兰夙公主完婚?”
“母后的事情我不会忘。”赵缎猛得站起身来,目光一闪一闪,像是正在吐信的两条毒蛇,俊美的近乎妖艳的五官开始扭曲。“他该死,我不仅要他的江山,更要权握整个天下。”
福英慢慢低下了头,说:“老奴劝戒殿下,凡事不可太过,更不可操之过急。武安王不谙权术,又与殿下为一母所出,一直以来感情甚笃,望殿下称帝后对其多加倚重。兄弟齐心,大事可成。”
“九弟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也明白他不会有二心,这些话福总管不交代我也晓得。”赵缎渐渐平静下来,脸色苍白如初。“但萍妃的儿子不能留,这事我会交给九弟去办。”他淡淡一笑,挑了挑卷曲的烛芯。
“是。殿下这样说老奴就安心了。”福英面具一般僵硬的脸上绽出一丝微笑。
赵缎摆一摆手说道:“退下吧。我等你消息。”
福英慢慢退出了奉极殿,风随着大门的敞开吹了进来,火烛跳跃,大殿深处传来阵阵玉石相撞的响声。
幽都的春,今岁来的迟了许多。三月底了,依然是蒹葭白露,凝水为霜,几日前的残雪尚未曾褪尽,深深浅浅点缀在青灰色的檐间,稀薄的月光下隐隐闪着光泽。风很大,从西北面刮来。
弦月如钩,渐上中天,华灯初上。
武安王府,六匹雪蹄宝马拖着一架朱漆大车。武安王赵信伸手扶下一身雪裘的纳雪,又手下吩咐道:“曹总管,王妃畏寒,暖炉多备些。”
“是。奴才马上去办。”年长的奴仆转身向府中急行。
款步踏上石阶,纳雪看见门柱后立着一名窈窕美丽的女子,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纳雪停下脚步,赵信也看到了面前的女子,一皱眉,随即说道:“毓黛,不是叫子英传话说不必来迎吗?你退下吧。”
水毓黛轻声称是,带着几个丫鬟向后院走去。
纳雪瞧她的衣饰不是下人打扮,心中大奇,对赵信问道:“她是府中的什么人?”
赵信的脸居然微有些红了,说话也踌躇起来,“她……她是太傅的女儿。是我以前的……侍妾。”
纳雪淡淡笑了,“王爷有些姬妾算得什么大事,又何必如此扭捏,以后她就是纳雪的姐姐。”心中暗道,这却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成婚之前,不是都不在乎了吗。
鄢澜圣京,三月二十九。
“父王是几时走的?”林楚轻摇折扇,漫不经心地问。
“王爷辰时出府,此时,应该出了北城门了。”纪宣答道,脸上淌着谄媚的笑容,目光在林楚脸上游走。
林楚合起扇面,敲了敲他的肩,笑道:“纪总管立的大功,本王是记得的。”
“奴才哪有什么功劳,只是识时务罢了。是小王爷恩德,奴才才能有口饭吃,奴才以后跟着小王爷,甘效犬马。”纪宣笑得更欢,腰也弓的更弯。
“好。纪总管忠心耿耿,到帐房去领二百两银子吧。是本王赏你的。”
“谢小王爷赏。”纪宣乐不可支地退出书房。
“慕晏。”林楚叫着一个人的名字,脸上的笑容早已不见。
“小人在。”慕晏的身影从门外闪进来。
“把纪宣除掉,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还有,申时陪我进宫一趟,托了她帮忙,总要有些谢礼的。”林楚将折扇扔到桌上,冷冷地说。
“是。”慕晏冷冰冰地回答,面上毫无表情。
从雍瑞宫走到内宫门,一路踏雨而来,身形摇曳,如风中冷叶一般了无生气。飞燕髻边插了支凤凰点翠步摇,琮琮泠泠的金片后,一张看不清表情的脸,绝美,却轻颦着双眉,眼波迷离,如云蔼笼罩。远远的回廊尽头,内侍邱尚思忧心忡忡地遥遥望着独自立于靡靡雨中的林冰瓷,心中顿升一阵焦躁,忍不住在原地踱来踱去。
内宫门外的小巷子,侍卫们早已经心照不宣地回避了,赤灰色的石板砖面,远远一辆四驾马车迎面驰来,华丽的朱红,浸透了雨水,显得分外奢靡。马车奔到近前,急急地停住了。车上勒马的侍从跳下来,半躬着身,恭敬地开了车门,锦冠华裘的俊美男子从车上走下来,啪的一声,车后的蓝衣侍从撑开一柄四十九骨的青竹绸伞,挡住了淅淅沥沥的雨。
林冰瓷的眼角滑过一丝水痕,淡淡的,几乎看不出。当林楚撑着绸伞走近她的面前,她微微翻卷的睫毛抖动了一下,抬起眼,眼中充溢了珠光斑驳的泪水。宫檐角坠下一颗硕大的水珠,重重打在伞上。
“你做的好。”林楚用近乎温柔的目光望着她。
雨稍大了些,落在石板上,发出砰砰的响声。
“你说的话,其实我不信。父王虽不是我生父,毕竟养我多年。我不能,如你那般无情。”林冰瓷幽幽地讲着,她垂下了眼,她不看他。
“他一日不死,你我便只能当得棋子。难道,你甘心?”林楚轻轻揽她的腰,双眸凝视,温情更甚。
林冰瓷依偎在他怀里,叹了口气,道:“罢了。做都已经做了,我也不想再听什么借口。我只要你知道,我这,都是为你。”
“嗯。”林楚将手揽得更紧,不再说话。
林冰瓷伏在他的胸口,又说道:“陈妃是极懦弱的人,我托她父亲兵部尚书陈醇将南北军交接地定在北城外,出了这样的事,他也脱不得干系,定然不会出卖你我,你不必担心有后顾之忧。”
一抹笑容绽在林楚嘴角,黯淡的雨色中,竟透着说不出的冷意,他的脸也映的更加清逸俊美。
釉青色的天幕下,凄凄离离,笼成一卷尘梦,四月将近,帝都圣京,满城萧索。雨一连几日沉沉的下,仿佛永远都不会停了。
三月二十九日,相持数年的南北军属地之争,在兵部尚书陈醇的调停下达成一致,在圣京北城门外北军大营举行交接。不料北军大营外,镇南将军林郇突然遇刺,伤重而亡。行刺者当即被南军副将沈宗钺绞杀,后经查行刺者皆为北军俘获的归陌降军。昭胤帝震怒,斥镇北将军萧天术治军不力,降一等,罚俸一年。林楚袭其父爵,由郡王晋升为亲王,食邑万户,正一品,接掌南军。
敬伽庆延帝二十九年三月三十,太子赵缎大婚,迎娶西蓥公主兰夙,西蓥千人使团来贺。庆延帝病重未出席,武安王妃亦告病未出。四月初三,庆延帝崩,举国大丧。市井皆传庆延帝为鬼魅所魇,惊风而亡。四月初十,太子赵缎即位,是为永嘉帝。四月底,武安王赵信率兵剿灭意图谋逆的金州王、诸堂王,斩其朝中党羽三百余人。锦绣公主府驸马曹烨牵扯其中,亦未能幸免。自此,永嘉元年,天下太平。
第十章
中宫太极殿,云中青鸟衔起翡翠芙蓉灯,珠玉屏帐在灯火辉照下极尽华丽,碧绿色的石阶上散落着千万条水晶珠帘,翻飞的蟠龙昂首吞云,绕柱而上三丈多高。宫鬟美姬捧着云母纨扇侍立榻畔,朱衣内侍垂眉敛目肃立于殿前。皇家气派,寂然无声。
突然,“皇上驾到。”宦官拖长了尖尖细细的嗓子,远远地从宫门外传来。
殿外是一方墨色的天,朦朦细雨乘着夜色正不紧不慢的下。
一行宫人执灯而来,黄伞盖下,尊贵的天子慢慢地走到近前,眉目冷峻,严厉的目光看着石阶上跪着的女子,他便是敬伽刚刚即位的永嘉帝赵缎。
“皇妹进宫见朕,是有什么要事吗?”冷漠的声音遥遥而至,像一缕轻烟在殿中萦绕,捉摸不定。
锦绣公主在石阶上跪得久了,手脚麻痹,她抬着头,微微颤抖着向天子脚下爬去。“皇兄……皇兄放过合缨的公婆吧,六哥、七哥谋逆之事与曹家决不相干,如今我夫君也已经死了,求皇兄恩典,给我夫家的余人留下一条活路……”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赵缎踏上石阶,不凉不淡地又说:“朕纵然有心怜惜皇妹,此时怕也是无能为力。”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