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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陆程禹这天没走,整晚陪着她。
第二天一早,王伟荔就回了,涂峦果然没跟着回家。众人联系了殡仪馆,准备寿衣,联络墓地。母女俩为老人最后一次擦拭净身,换好衣服。隔天的悼念活动结束以后,老人被殡葬工作人员推到里间。大伙儿这才出来,站在门廊下,看着殡仪馆的巨型烟囱呼呼的冒着烟。
四下里还有其他死者的家属,神情肃然悲切,呜咽不断。
涂苒看着半空中浑浊的烟,像做了一场梦,心里冒出一丝不切实际的想法:也许到家以后,老太太还像往常那样,趴在装有防盗栏杆的窗台上,隔着铁条的缝隙,望着楼下的行人,打发闲暇,见她回了,便和蔼的对着她笑。
孝子贤孙们买了质量上乘的骨灰盒,老人的长孙抱着骨灰,涂苒捧着遗像,接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开车去了九峰山。涂苒的外公早年去世,前些年儿子们去老家的墓地拾回尸骨,去九峰山上埋了,并且买下一块合墓。那合墓地处石阶高位,两边皆种了苍翠松柏,前方视野开阔,山川河流袒露无遗。
老人下葬的那天,陆程禹一直都在,并非他的休息时间,也不知如何请的假。小辈们多要上班或者上学,去的少,他便成年轻一辈里的好劳力,话不多,只顾做事。涂苒跪在坟前烧纸钱,他也恭恭敬敬的跪下去磕了三个头。
女眷们就向王伟荔悄声赞扬:你的这个女婿伢真是不错了。王伟荔听了,脸上的哀切的神情稍稍隐去,颇露得色。
天边落霞渐起,时候不早,待一切打理妥当,众人纷纷上车,奔赴城里的饭店吃饭。隔着石阶的一家,也是送葬队伍,就在过道上铺了塑料桌布,摆上鸡鸭鱼肉和烟酒饮料,死者子孙们席地而坐,大块朵颐。
涂苒他们绕道而行,年轻夫妇走在人群最后。一路下去,眼前是数不清的石碑,偶见有墓碑后面刻满密密麻麻的文字,或是生平经历,怀念之语,或是阐明死亡原因,徒留家人哀思。有座一新坟引起他们的注意,照片上的女孩面容隽秀笑颜清澈,年满十六,细读碑后其父的撰文,才知她是殉情而死。涂苒暗自感叹,又想起过去老太太常说的那句话:好死不如赖活。
再看那悼文,朱红小楷,不难想象写文人当时的心境。
涂苒侧过身去,见陆程禹也在凝神阅读那篇文字,末了,他微一摇头。
两人继续前行,直至赶上前面众人。陆程禹车里也载了几位亲戚,涂苒让了一回,仍是坐到副驾位置。小两口都不怎么说话,长辈们想着涂苒是在老太太跟前长大的,以为他两因为这般变故才言语不多,不免又安慰一番。
车子向前奔驰,涂苒看着窗外,山上的石碑和石阶被夕阳镀上剔透的金色,清明洁净,一尘不染。先前从山上往下眺望,悠远的景致使她心里豁然开阔,似乎这段日子以来萦绕心头的烦恼,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山里的空气清冽怡人,她深深呼吸,想将布满尘埃的过去抛却脑后,不愿再为斩不断理还乱的儿女情长所困扰。
涂苒仍是住在娘家,借口说这里离公司近,怀孕了跑来跑去不方便,王伟荔也不疑有他。涂峦在北京续签被拒,因为课业成绩实在糟糕,他拿不出学校的证明。王伟荔大受打击,消沉了好长时间,又听儿子说在北京找了份什么工作,不愿回来,她思来想去,仍是放心不下,收拾了行李,打算再次上京陪伴他一段时间。临行前,她叫来自家女婿,先是隐约埋怨了几句,说媳妇怀孕这么大的事,婆家也没什么表示,也不敢指望他们了,只叮嘱陆程禹无论工作多忙,都要照顾好涂苒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又说自己尽量早些回来。
陆程禹满口应承,饶是工作上忙得焦头烂额,生活上还算是称职的准爸一名,隔三差五的会过江来看看。
涂苒随口说了句:“都要离婚了还跑这么勤做什么?”
陆程禹说:“那也得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不能让他连户口也上不了,就这么黑着。”
涂苒答:“哦,也是。”等他走了,自己在网上搜索“单身妈妈”的字样,发现有人写了篇帖子:“我是一位单身妈妈,虽然很爱自己的孩子,但是我现在已经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没钱没男人,我该怎么办?”
涂苒看了标题,没点开看内容,直接关了,她手头一堆工作,趁着现在肚子还不显,健康状况良好,也会陪着李图去见见客户,跑跑市场,每天几乎是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并无多少时间遐想以后的生活。
其实她心里仍是发虚,只是这个孩子,当她偶有想过放弃的时候,另一种情绪便会蜂涌而至,扼杀掉先前的念头。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或者她自己也不愿承认,对于孩子的父亲,她多少还是抱有一丝希望的。
转机(一)
男人的转变倒是让涂苒不大自在了,渐渐地开始让她正视自己心里隐藏的某种退缩的想法。
自王伟荔走后,陆程禹几乎每天一个电话拨过来,有时早上,有时晚上,都是在他下班回家的路上。隔着话筒,涂苒听见他稍许急促的呼吸,便知道他是一边走路一边再给自己打电话,他一向走得快,两人没说几分钟他就到家了,只这几句也是差不多的内容,“起床了吗”、“吃了吗?吃的什么”、“下班了吗”、“今天感觉怎么样”……他很少提到自己,只是询问,基本模式就是一问一答,差不多说完了他又嘱咐几句,然后各自撂了电话。
饶是如此,涂苒心里仍有些异样的情绪,她不由自主的捕捉着他语气里稍许的变化,比如他今天这样问的时候语速比以往要慢,又或者偶尔回忆他先前印在话筒上的呼吸声,那种男性的沉稳有力的呼吸,仿佛隔着电话线将对方身体的热度传导过来,丝丝撩拨着她的耳膜。
涂苒将这种内心的丰富感受归咎于最近的生理异常,她甚至怀疑,如此频繁的联系像是对她之前提出抗议的嘲笑,就像一场恶作剧。
有次,她还在公司开会,电话就在兜里响起来,她没接,直接掐了,换震动模式,想着瞅个空回条短信。当时顾远航正为一个销售方面的失误大发脾气,偌大个会议室鸦雀无声,人人屏息静气。顾远航训完这个训那个,间或休息的片刻,又听见有手机暗自嗡嗡作响。众人的视线渐渐在汇集到涂苒这一块儿,顾远航极其不悦,冷言道,怎么让你们开会的时候关个手机就这么困难?
涂苒想着陆程禹从不曾在这个时间段与她联系过,就担心他那边有什么事情,是以一咬牙,揣上手机猫着身子从后门溜出去。顾远航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他说:你们这些人要是都跟家庭妇女一样的斗志,业绩哪能上的去?都回家里喝西北风去,别在外面的同行面前丢人现眼。
涂苒蹭到走廊尽头才将电话拨回去,没等那边说话,就问:“你早上不是打过电话了?怎么现在又来了?”
陆程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懒散暗哑:“你以前不是说我给你的电话少么,现在多打几个又有意见了。”
涂苒心想,他果然是变着方子取笑我,一点机会也不放过。于是就堵着气不做声,又听他说:“我晚上不过来了。”
涂苒说:“好呀。”
他在那边接连咳嗽了几下:“早点回去,注意安全。”
涂苒忍不住问:“感冒了?”
陆程禹“嗯”了一声说:“就这事,我忙去了。”
之后的数日,她都没见着他,心里放不下,就打了个电话去问陆程程:“你哥好像是病了,你最近有时间吗,能不能去看看?”
陆程程疑惑:“姐,我哥病了,你怎么不知道呢?”
涂苒说:“我回娘家了,怀孕了万一被他传染就不好了。”
陆程程忙道:“哦,对哦。我爸今天去我哥那儿了,等他回来我问他,”她又笑,“爸给你们买了不少东西,孩子用的基本上都齐全了。”
陆程禹他爸这些时一直忙碌,不为别的,就为不曾谋面的孙子。他现在最大的爱好就是去商场的婴幼儿部转悠,从婴儿床到童车,玩具,衣服,统统搜刮了一遍。孙慧国也并非冷眼旁观,要么给些贴心的建议,要么抢在前头结账。只有一次,她说:“你怎么尽买些男孩儿的衣服,这要是一闺女呢?”
陆老爷子瞪了她一眼:“怎么能是丫头,肯定是大胖小子。”
孙慧国听了,在心里冷哼一声,说:“儿媳妇的头一胎不知怎么就没了,不晓得是不是习惯性流产。”她原本只想针对涂苒,没曾想牵扯到老头心里的宝贝孙子。
老爷子立马喝了一声:“放屁。”
孙慧国也觉着自己这话有些过了,当下便不敢做声。
陆老爷子也不和她闲扯,叫了司机把大包小包塞进商务车里,想着这就给儿子送过去,他没有小家的钥匙,就让人直接把车开去医院。打电话联系上了,说人正在住院部后面的停车场。
陆程禹才下班,正仰靠在车里的驾驶座上休息。一连几天没用车,早上出门时想起要加点油,于是开车上班,这会儿却是头痛的厉害没了精力。刚晕晕乎乎的阖上眼,就听见有人在外面轻轻地敲玻璃窗,睁眼一瞧,看见李初夏在外面给自己做手势。
陆程禹按下窗户,李初夏问他:“怎么了?不舒服?”
他摇了摇头:“没事。”
李初夏说:“还能开车吗?要不我帮你开,送你回去?”
陆程禹干脆从车里下来:“真没事,你忙你的。我还得待会儿,等人。”
李初见他面色微红,忍不住伸手探探他的额头:“发烧了,温度还有点儿高。”
陆程禹下意识的微微侧脸。
李初夏看了他一眼,收回手,去摸皮包的带子。过了会儿,她轻轻掂了掂脚后跟,微笑道:“那我先走了,你早点回去,好好休息。”
陆程禹冲她一点头,向后斜靠在车门上从口袋里摸了支烟出来,他按着打火机,将火苗凑到跟前,点烟的瞬间总是习惯性的微微皱眉。
李初夏看着他:“病成这样了怎么还是戒不掉呢?”
陆程禹没在意,仍是将纸烟递到嘴边吸了一口,提神。
李初夏又说:“不许抽烟。”她仍是像以前那般瞅着他,语气娇俏蛮横。
那时候见他吸烟,她要么气呼呼的对他不理不睬,要么跺着脚发狠:陆程禹,你要是在这样,我就不理你了。吸烟臭死了,我再也不……她忽然红着脸顿住,他欺身过去问道:再也不什么?她将脸扭到一边,又生气又忍不住笑的样子。他捏住她的下巴,一边吻她一边说:要不,以后我一想吸烟了就亲你。
……
陆程禹夹着香烟的手指略微停顿,数秒的时间一晃而过,李初夏的心却骤然跳的飞快,稍许平息之后,再看向他时,对方早已恢复先前坦然的神色,依旧我行我素。
李初夏自觉语气过于异样,不由脸颊发烫,心里尴尬,于是勉强换了个话题:“你们家的也烦你这个毛病吧。”
陆程禹笑笑,微微低头“嗯”了一声,算是作答。
李初夏略站了会儿,见他再没什么话可说,心下暗自叹息着,告辞离去。才转身,从外面开来的的商务车里下来个人,李初夏同那人打了个照面,不觉愣了愣,继而礼貌招呼:“伯父,您好。”
陆老爷子冲着她和蔼的点点头,并未说什么,等她走得远了,才对自家儿子笑道:“臭小子,也个花花肠子。”
婴儿用品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