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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浓揖手道:“请谢小娘子明言!”
谢真石瞅了瞅刘浓,这般一个聪慧若妖之人却陷于迷障而不自知,其字混杂致极,既似钟繇又若卫桓,更带着几分茂猗先生的秀气,莫非是想样样俱全么?唉,亦不知他的书法启蒙之师乃是何方庸人,害人非浅呢!心中感概不休,虽有心相助,但也心知不可操之过急,眨着眼睛想了想,笑道:“史言:‘比干生七窍,心乃万物之灵苗,四象变化之根本,七窍为洞察圣明之心!’敢问,刘郎君可具七窍之心?”
刘浓深深吸进一口气,沉沉一个揖手,问道:“刘浓自是不具,谢小娘子何不直言?”
谢真石歪着脑袋笑道:“刘郎君若非七窍之心,为何却行玲珑之举?”稍稍一顿,见刘浓神情怅然,遂浅身万福道:“刘郎君莫急,昔日逸少阿兄顿笔两年。只为写一字,刘郎君可知是何字?”
刘浓想起了家中的一对大白鹅,笑道:“莫非是‘之’字?”
“非也!”
这时,谢奕转出廊角。大步踏来,边走边笑道:“便是‘一’字!”说着,拿起小谢安的笔,在洁白的左伯纸上沉沉横拉一笔。他原本想找刘浓一起去溜马,行至廊后听见小妹与刘浓一番话语。虽看不出刘浓的书法到底是何原因,但却知道王羲之当年之事。
“‘一’字?”刘浓瞅着那粗横的一笔,剑眉微皱。
谢真石笑道:“正是‘一’字,逸少阿兄两年仅书此字,而后笔骨铸髓,再书它字皆如神助。刘郎君亦不必急于一时,下月逸少阿兄会来,刘郎君与他自幼相交,何不互佐请教?”言至此处,想起阿叔交待过:应徐徐诱之。切不可使其多思而越缚越深,又道:“只是,每日尚需来抄诗三十遍!”
“劳烦谢小娘子了,刘浓谢过。”刘浓朝着谢真石深深一礼。
功课已毕,与谢奕并肩行于院中小道,刘浓犹在思索王羲之的“一”字有何关窍,左手负在背后,右手拇指与食指轻轻点扣。
自那日在山颠对日吐露心迹后,谢奕与刘浓、褚裒走得极近,相交称心甚至有超过桓温之势。笑道:“瞻箦如此在乎书法,莫非日后欲待中正评合再经吏部任职?”
刘浓本不欲瞒他,遂点头将自己的打算说了。
谢奕心思稍稍一转,便知刘浓在担心甚。中正评合与吏部审核时,书法是至为关键的一项。刘浓欲谋太子舍人,即便有纪瞻提名引荐,但以其次等士族身份而言,定会遭受多方诘难,若书法不堪入目。怕是美玉染瑕。奈何书法非同其他,自己也无甚他法,只得宽慰刘浓:阿父与小妹定会襄助,莫要忧心!而想去溜马一事也就淡了。
二人穿出柳道,将至谢裒院中,谢奕与刘浓作别,沿着院墙直出水庄找褚裒去了。
刘浓看着谢奕宽袍大袖的背影,微微一笑,谢奕便是十六位太子舍人之一,对其而言不值得任何夸耀,但自己却需得砥砺而行,切不可大意。
将将踏入院中,便听谢裒在室口唤道:“瞻箦!”
刘浓一抬头,目光便是一顿,不动声色的吸进一口气,暗中徐徐拂于无迹,几个疾步踏至水阶下,揖手道:“老师,弟子练字已毕,特来告辞,待明日再来。”
谢裒看着阶下的美玉弟子,心怀甚慰,抚着短须笑道:“甚好!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你之文章正待磨砺,而书法切莫贪功妄进,便与阿大他们一起练练,放神而致远。”
刘浓目不斜视,答道:“是,老师。”
谢裒脸上笑意更盛,稍稍一想,又道:“想必真石已告诉汝之师兄王羲之顿笔一事,其所书之‘一’字为何?汝回去好生思之,待明日来时若有所得,再回禀于我!然则,仅作此思,不可再生他念,今日亦不可再行练字!知否?”
刘浓端眉肃心,深深揖手一个,答道:“谢过老师教晦,谨尊老师之命!”
谢裒满意的笑道:“嗯,去吧!”
“老师,刘浓告辞。”
刘浓再度一个揖手,转身,正欲离去。
谢裒却好似想起甚,又道:“且慢!”待刘浓回身,笑道:“明日,将纪郡守借汝之《易太极论》携来,纪郡之《易》,为师尚未睹也。”言语间略见涩然。
刘浓笑道:“是,老师。”
“嗯……”
谢裒抚着短须微笑,眼光不经意的一侧,神情由然一怔,随后眼睛微眯,朝着右侧淡然笑道:“周太守,此乃褚裒之弟子,华亭刘浓刘瞻箦!”说着,又对刘浓招手,笑道:“瞻箦,且来见过吴兴周太守。”
居于谢裒右侧的正是吴兴太守,周札!此时的周札神情复杂,方才这师徒二人对答,视自己直若无物,然则,王谢高门向来如此啊。
刘浓面上神色纹丝不改,徐徐踏前一步,揖手道:“华亭刘浓,见过周太守!”
周札左手紧紧拽着花斑须尾,右手虚虚一抬,笑道:“刘郎君切勿多礼!”又对谢裒笑道:“恭喜幼儒擢得一上佳之才,如此美姿仪,真若古之美君子也,莫非卫叔宝复生乎?”
“太守过誉了,过誉了,不可使小儿辈虚傲也!”
谢裒谦逊中浅带傲慢,缓缓的顺着短须,眼光却一直注视着阶下的美郎君。北地世家向来瞧不起南人,在其心中,吴兴周氏乃与豪须蛮夷等同尔!况且,这吴兴周氏昔年两番作乱,搅得三吴之地极不安生。若非念其年事已高,且远道而来,见与未见尚是两可之间。
“老师,弟子先行告退。周太守,别过。”刘浓向谢裒深深行礼,再对着周札一个揖手。自始至终目光平淡,举止温文有礼,仿佛与周札从未识得。
……
午后,潭边小亭。
亭中铺着簇新的白苇席,焦桐琴横摆于乌桃曲案。
刘浓跪坐于案后,微微阖着眼睛,双手缓抚于弦,却并未急着起音,好似正在感触着甚,亦或等待甚。阳光洒过来,映着美郎君的侧脸,恰作白玉无暇。
墨璃与绿萝分侍两侧,来福按着重剑立于亭外。
半晌。
有随从疾疾行来,手中持着一帖。
刘浓接过帖略扫一眼,随后淡然一笑,按膝而起,徐步迎向院外。来者正是周札,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周札身为阖族之主,其既然前来山阴,遍寻不着周义,岂会猜不出周义已亡。而刘浓从未寄希望于别人不知,那是懦夫与钻营蝇辈之侥幸心径!大丈夫遇难于险,当仗剑直行,若是连吴兴周氏也畏之惧之,惶惶不可终日,谈何洛阳?
行至院口时,剑眉飞扬,挥手将袍摆一拂,加快脚步,直直踏至院外,重重一个揖手,沉声道:“刘浓,见过周太守!”
揖毕,将手一摆,笑道:“太守,刘浓扫榻已毕,请内续!”
周札注目身前的美郎君,但见阳光辉耀其脸、恰似璧玉作雕,而神情则淡定坦然,仿若孤松静秀于颠;竟教人恍生‘昔日孺子,而今已长成!’之概,暗中悄然一拂,淡然笑道:“自来山阴,四野尽闻汝之美名。今日前来,是为听琴尔!”
刘浓深深一个揖手,而后徐徐直身,正视周札,朗声道:“建康,蒙太守赠琴,刘浓感激不尽!吴县,蒙太守赐言,刘浓不敢有忘!”
第一百一十五章求仁得仁
二人并肩而行,入亭对坐于案。
其间未作一言。
待得撩袍落座后,刘浓投目案上焦桐琴,双手缓缓捺过琴弦,将心中杂念徐徐一荡,面上神情夷然自若,微微一个阖首,笑问:“太守欲闻何曲?”
周札淡声道:“愿闻《采薇操》,尚请刘郎君鸣来!”
“固所愿也,何当请尔?”刘浓稍稍一顿,随后剑眉轻扬、唇左微笑,朝着周札再次轻阖其首,随即缓缓闭上了眼睛,敛心静神。
《采薇操》,伯夷、叔齐之悲歌,周武灭殷商,二人采薇于首阳山中,饿死不食周粟,世人称赞其高风亮节,孔圣人曰:‘求仁得仁,是为贤人。’
亭中肃静,针落有声。
许是气氛过于沉凝,跪侍于左的绿萝瞄着苇席上斜斜的影子,心想:‘我就看一眼,应该无妨吧!’越想越是不耐,终是忍不住颤动了下右肩,随后悄悄抬起头来,把小郎君与那白胡子老头偷偷溜了一眼,但见小郎君阖着眼睛,按着琴弦之尾,微仰着头似在沉吟,好看的下巴被阳光一煜,如玉光辉。暗喃:‘小郎君就是好看啊……’当掠过周札时,眸子突地一滞,急急的低下了头,心道:‘这人好凶……’
便在此时,琴起。
“仙嗡……”
十指修长似玉,拔弄着琴弦,撩动着音阶。刘浓半眯着眼,由着思绪与心潮奏着《采薇操》,眼光幽深若湖,视三尺外之人于不见,直直穿其而过,不知畅游何方。
“仙嗡……嗡……”
琴音渐低,刘浓微凝剑眉,似与伯夷、叔齐身同,采青薇于首阳山中,依枯树遥望商丘。目呈苍凉。待至低不可闻时,倏地飙飞,琴音于霎那间骤变,悠悠之雨化作倾山之洪。若奔马脱缰,若箭雨离弦。而天地乾坤间,再无容身之处,再无可栖之树,顿时覆没于苍茫。唯余一声长绝,魂裂。
曲尽,绕梁不归。
良久。
刘浓深深吸得一口气,将心神徐徐导回,双手在琴之尾端一按,顺势一拂袍袖,淡然一笑,揖手道:“昔年刘浓懵懂,蒙太守馈赠而不知,而今琴犹在案。理当物归原主!”言罢,双手缓缓下沉,落膝作按,身子挺直若松,眼光则似平澜,直视对面的周札,不避不掩。
周札眼底藏锋,注视刘浓之眼,身子微微前倾,问道:“鸣此《采薇操》。不知刘郎君何感?”
刘浓道:“刘浓鸣琴而知音,除音之外,别无它物!”
“哦?”
周札身子缓缓一放,单手捋着尺长之须。慢声道:“愿闻其详!”
刘浓道:“伯夷、叔齐,贤人高士也!商亡而不食周,此举见忠见诚,见仁见义也!刘浓不才,但取其忠诚仁义,除此之外尚需何物?”心中则道:善者不来。来者非善。周札今日能来寻我,多半已经笃定周义已亡,且为我所杀,而后续如何,当在此时见分晓。
这时,周札沉声道:“登彼高山,言采其薇;以乱易暴,不知其非!刘郎君仅取忠诚仁义固然是好,然则,莫非不闻其间滔天之洪,是为武周之亡商,亦为乱秦之亡周?若是如此,不知刘郎君之仁义为何物?饱学诗书之辈,怎可不知其由,而以乱易暴!”
终于挑明了?周札择《采薇操》一曲,无非是以此指责刘浓以乱易暴!刘浓本不想与其啰嗦纠缠,但亦心知切不可大意,若是周札持着今日之言喧之于野,指不定便会使自己声誉大损,而这正是世家对案相博时惯用之伎俩!先毁其名,再诛其族,便是如此!
刘浓思续电转之间,将盘着的袍摆一拂,发出“噗”的一声轻响,身子微作前倾,冷声道:“太守何故曲解此仁义?妄释其乱暴!太守之仁,刘浓不敢取之,不屑取之!圣人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故而,天发杀机,斗转星移;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此为何也?皆为道之所法也!此为何也?当为天人合德,万变之定基也!法剑明悬,法之所在是为不罚,此为上善!然则,若有人持刃欲行不道,刘浓必还之以剑簇!非为它也,只为道之所在,不得不为,不可不为也!刘浓,不敢滋长其乱暴!”
言罢,重重一个揖手,目光冷寒似剑逼。
一语锵锵,言至最后,声音虽依旧平稳未见高低,但气势已若海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