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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祎问:“此乃何曲?”
“梅,梅花三弄。”
“哦……”
宋祎莞尔一笑,捉着笛走向山下,行至一半,实在忍俊不住格格乱笑。半晌,笑收,徐徐回首,深深万福:“刘郎君,此乃宋祎平生所闻,最佳之曲。”言罢,冉冉而起,转身便走,再不停留。
刘浓站在山坡上目送。
舟已去,人杳远。
山风徐来,袍角微展,心中一阵怅然,闭眼一阵,复睁眼,面色略沉,眼底光寒,继尔长吐一口气,环环在胸中一荡,沿着来时之路,大步而返。
入城门,过槐道,至萧氏商肆门口。
来福与萧氏管事犹在等候,见他回返,萧氏管事疾疾迎上前,礼道:“刘郎君,我家郎君有请。”
刘浓问:“丁郎君何在?”
萧氏管事答:“刘郎君且宽心,丁郎君已回,锦锻之事已无妨。”
萧氏管事将刘浓领至院外而止步,萧然迎出来,面上神色淡然,眼底含笑:“瞻箦,别来无恙否?”
刘浓揖手道:“尚好,谢过子泽。”
萧然笑道:“不过一船锦布尔,何足言谢?瞻箦太过见怪也,入内再续,请。”
“请。”
二人并肩入内,萧然嘴角始终带笑,刘浓目不斜视,来福捧着锦盒亦步亦趋。
气氛略显怪异,刘浓知晓何故,却故作不知。若论交情,红楼七友中,刘浓、袁耽、褚裒、谢奕四人情义最是浓厚,至于桓温已等同被剔除在外,而萧然却雅淡若水,与谁都有交情,并无深浅之分。萧然眼中有异,刘浓岂会不见,非为别因,想必是为宋祎。
宋祎……
宋祎身世坑坷,初从王敦,后被萧氏收为义女,再入建康,跟随日后的明帝司马绍。此乃何意?刘浓懒得去想,只知宋祎乃身不由已。
端着茶碗细品,茶荡碧绿,宛若伊人。
刘浓抿了一口茶。
萧然摸索着来福呈上的琉璃兰盏,状似不经意的说道:“瞻箦与阿姐乃曲中知音,阿姐可有告知瞻箦,此番前往建康为何?”
刘浓将茶碗一搁,迎目萧然,淡然道:“但闻曲,不闻其他。”
萧然淡淡一笑:“然也,曲中自有意,音中自相知。瞻箦乃华亭美鹤,美名尽播于江左,行水歌君名,逢道皆闻君……”言至此处一顿,微微抬头,深深的看着刘浓,慢声笑道:“瞻箦慧达绝伦,丁氏锦匹之事,不过区区一指尔,然,萧然与君相交,故而有一语不得不言,尚望瞻箦莫怪。”
刘浓道:“但讲无妨。”
四目相对,刘浓坦然,萧然凝视。
少倾,萧然暗暗一叹,沉声道:“瞻箦,君之美羽蓄之不易,君,理应爱之,惜之!”言罢,深深一揖,话不多言,尽在一揖中。
“刘浓,谢过子泽!”刘浓淡然还礼,面不改色,目若朗星。
萧然借抬手之机,瞅了瞅刘浓,见他面正目肃,眼中神清足可见底;暗忖:‘兴许是我多疑,瞻箦与她不过是曲中知音’,心中由然一松,挥了挥袖,笑道:“萧然路经丹阳,知君在此,正欲前去探访,不想却因此琐事,瞻箦自来。听闻季野也至丹阳,不知瞻箦可有见着?”
刘浓也不愿在此事上多作纠缠,当即笑道:“季野昨夜贪杯,故而高卧不起……”继尔又道:“彦道也刚离丹阳,若是子泽早来几日,定能见着。”
萧然笑道:“彦道入历阳之事,萧然已知。实不相瞒,萧然不日将渡江前往历阳,届时再与彦道谋醉。”
“历阳?”
刘浓剑眉一扬,心中却嗵地一跳,暗道:‘萧氏绝非为彦道而往,那是何事?竟劳动他亲自前往?历阳?渡江,江南,江北,历阳!!历阳连通南北,莫非萧然此往乃是为萧氏商道?年后,刘訚曾多次致信,意欲遣人入南豫州。依刘訚推测,北豫州乃祖逖与胡人重兵布控,南北商道应在南豫州,南豫州之北混乱不堪,暗藏诸多游离势力,兰陵萧氏虽是宠然大物,但绝无可能将商道尽控,而刘訚之意……’
“瞻箦!”
“瞻箦!!”
……
“子泽留步!”
“瞻箦且归,改日萧然再去见过季野。”
槐道口,刘浓与萧然作别,钻入车中,眼底光芒闪烁,犹在思索着萧氏商道一事,在当今乱局下,能保持商道畅通,非控军势力而不可为,何人,在与萧氏暗通款曲?
王敦定知,祖豫州知否?
若真在南豫州,理应一探……
想着,想着,目光沉沉一定,回神之时,暗觉车内略闷,挑开边帘,扑入一阵凉风,迎着满面微风,情不自禁的闭上了眼。殊不知将将闭眼,便闻一声娇喝:“华亭美鹤!”
第一百八十四章盛名非虚
七月初七,注定多事。
刘浓睁开眼睛,后方一匹朱红焉耆马,马上的女骑士正拧着细眉,用马鞭指他。
夏柳艳青,女骑士勒马柳下,浑身粉纱,娇颜微红。
“快走!”
刘浓脱口而呼,来福浓眉一挑,嘴角一裂,挥鞭催牛。
“逃,逃了?!”
女骑士不可思议的歪着脑袋,眨着眼睛,一时尚未回过神来。
倏尔,细眉一颦,嘴巴一嘟。
“驾,驾驾……”
“蹄它,蹄它……”
娇喝连连,焉耆马掠影若虹,落蹄似雨点,只得数十个呼吸便追上了慢吞吞的青牛,匆匆绕过车厢,女骑士打横一拉缰绳。
“希律律……”
焉耆马刨蹄长嘶,娇小的身影紧紧贴着高仰的马脖,以马鞭指着牛车,放声轿喝:“君乃华亭美鹤,更曾剑折桓七星,乃英雄尔,岂可临阵脱逃也?”
逃……
未能成功脱逃的刘浓暗叹一口气,慢慢的挑开前帘,走到辕上,看着阳光下的袁女正,揖手道:“刘浓,见过袁小娘子,因刘浓有事,故而……”
“何事?”袁女正翻身落马,身姿轻盈。
刘浓道:“要事。”
“哼,欺我年幼无知乎?”袁女正冷冷一哼,仰着小脸看辕上的刘浓,鼻翼两侧有颗颗细汗,晶莹剔透。似乎觉得仰得难受,一个翻身又骑上了马。
这下对等了,小女郎格格一笑:“仙儿可好?”
仙儿乃何人?刘浓皱眉不解。
“女正……”
又是一声娇唤,几辆牛车缓缓驶来,袁女皇携着女婢款款下车,慢慢走来。她一来,刘浓不便再站辕上,跳下来便欲施礼。
袁女皇看也不看他,浅浅一个万福:“袁女皇,见过刘郎君。”继尔,实在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一眼之下,脸上红透。随即,瞪了刘浓一眼。
怪哉,为何瞪我……
刘浓蓦然一愣,转念便想起那日道旁尴尬之事,意欲作解,但众目葵葵之下,如何作解?莫非告诉她,那日绿萝是在帮我系腰带,并非,并非……唉,乱七八糟……
袁女正跳下马来,袁女皇走向小妹,声音轻轻的:“小妹,休得胡闹。刘郎君,他,他想必有,有正事!”‘有正事’三字,落得极重,言罢,尚斜斜的剜了刘浓一眼。
刘浓羞窘,百口莫辩,只得朝着二姝揖手道:“然也,刘浓尚有要事在身,改日,改日再续。”说着,瞥了瞥好整以暇看好戏的来福一眼,疾疾钻入帘中。
方才,来福故意慢慢的催牛。
袁女正追到帘边,以马鞭挑开帘,娇颜如花绽,笑语嫣然:“下次,可不许再逃。”
唉……
刘浓无奈,哄道:“真有要事在身,来福!”
“啪!”、“哞……”
牛鞭响起,青牛作啼,美郎君落荒而逃。袁女正看着远去的车尾,美美的笑着,袁女皇叹道:“小妹,刘郎君已然心有所属,与陆氏……”
“哼,吴郡骄傲陆令夭,早闻其名,终有一日,袁女正定当会之!”
“驾!”
袁女正翻身上马,一扬马鞭,荡起纷纱,绝尘而去。
酒肆在望,来福驾车沿溪而走,车轱辘刚刚辗过青石桥,忽见桥的对面行来一群人,当先之人与身后人群隔着一段距离,此人身材高瘦,眼睛浮肿,正是王述。
“小郎君……”
“看见了。”
刘浓挑帘而出,负手站在竹柳桥畔,看着王述一步步行来。
王述道:“身后皆乃蝼蚁之辈,莫若你我另择他处?”
好事者,天下有之,若再有人推波助澜,哼……
刘浓暗中冷哼,痴人王述,缠人粘人,避得一时,避不得一世,罢,本不欲与人争,却总有人欲争,委实令人烦不可耐,索性冷声道:“就在此地吧,自此而后,君当归东海,刘浓当静矣。”
王述细眼一缩,继尔微作揖手,朗声道:“路人皆传,君乃江表之华俊,青俊一辈中,君当为居首名士。敢问,何乃名士?”
何为名士?其言尖锐,一针见血,名士,具名而不仕。
此非辩难,而属诘问。刘浓身在丹阳,为定品而来,便是为名,既然为名便称不得名士。诘问自东晋而始,盛行于世,随道入佛,化为机锋。
何为名士……
刘浓沉吟片刻,淡声道:“名者,出世立朝堂,为天地之道而劳,为自然之理而彰,足可言名。士者,身负诗书而不忘出,返朴于世,可为士。”言至此处,见王述嘴角抽着冷笑,美郎君摇了摇头,继续道:“名士者,隐也,其隐有二,其隐在朝,其隐在川,莫论在朝在野,若心怀丘樊,皆可为隐!圣人有言:‘天门开合,能守雌呼?爱民治国能无知呼?’故,隐而怀世,便为名士!”
一语既出,四野不闻声。
其时,世人多崇尚隐士,而今,刘浓却以圣人之言,将隐一分为二,规避了王述设下的陷井,既不贬低隐逸之士,又将逐名一举别述:逐之乃名,其名,非名。若是王述再言,便只能去辩名。王述自然不会再辩,他知道若是再辩,刘浓便将搬出老子所言:名可名,非常名。
有无之道,王述自忖,未必胜得过刘浓。
良久,良久,王述揉了一下眼睛,沉声再道:“天居上浩浩,地居下茫茫,人行于其中。君有何德,可居其首?君有何能,可居其一也?”
王述啊王述,终究是为这第一而来也,我若言德与能,汝皆可驳之,然,我意非汝!刚刚送走宋祎,再逢南豫州商道之事,刘浓心中实属不耐,侧首将提着衣袖挡阳光的王述一看,再纵眼把环围的人群一掠,淡然一笑,排众而走,边走边道:“圣人何心为大也,不为大,方为大也。刘浓苦读诗书,追索至理,非为其一也。怀祖与诸君围桥与此,何故也!”
声音朗朗锵锵,刘浓扬长而去。
而这一言,却犹若一剑,正插王述之胸。你痴,你痴在何也?痴在名乎?痴人……
王述看着刘浓洒脱的背影,心中琢磨着刘浓之言,暗觉夕阳越来越刺眼,忍不住抹了一把酸涩的眼角,仰天叹道:“莫非,我王述才是作困于笼乎?”
愈思愈深,神情渐尔呆滞。
这时,来福嗡声道:“我家郎君,与尔等,皆非也!”言罢,按着重剑,大步追去。
与尔等,皆非也……
王述闻言浑身一震,疾疾追至林外,却见那一截月衫已入了酒肆,一闪不见。心中羞愧不已,哆嗦着身子,朝着长长一揖,高声呼道:“不想,王述竟迷堕十余载,而不自知也,听君一言,令王述愧煞也!王述,谢过!华亭美鹤,名士美誉,当之无愧尔!”
便在此时,月衫再浮,刘浓跨步而出,默然还礼,一礼毕罢,转身入内,再不现。
唉……
待酒肆之门一闭,刘浓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挥着衣袖走向内院。
绕廊而走,夕阳自西墙散去,晚风拂柳,静澜湛幽,人行于其间,心绪宁静而悠远。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