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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故强人所难也!”
不知何故,殷浩一看桓温便不喜,抱着双臂,冷声道:“汝乃何人,我早已与瞻箦约好,汝为何与我相争?”
桓温闻言一怔,抬起身子凝视殷浩,淡声道:“汝又乃何人?”
“他是陈郡殷浩!”
声音由人群之首传来,众人回望,只见王导族侄王允之慢腾腾的走过来。
陈郡殷氏,以郡加名者,上等门阀。陈郡名门众多,谢氏、袁氏、殷式,相互联姻,相互扶持,殷氏虽南渡较晚,但族中郡望却半点未减。
殷浩与王允之互一作揖,而后冷眼看着桓温,淡声道:“既已知我,汝乃何人?”
静默三息,桓温半半一揖:“龙亢桓温!”言罢,沉沉一衣袖,转身便走,站到自己的位置,挺背,眼观鼻、鼻观心。
“多谢!”刘浓对着殷浩稍稍含首。
殷浩长眉一扬,淡声道:“本就如此,何必言谢。”
“渊源怎可居得末尾,且随我来”王允之瞅了瞅人群,拉着殷浩的衣袖便往前走,行至队列前矛时,稍稍一站,便有一人垂首默退。
王允之笑道:“君当在此!”
刘浓细细一辩,嘴角微微一裂,宫门前的队例,亦是按照门阀等级来排列,王谢居首,以殷浩的家世,虽不及王谢,但也应该排在前面。无巧不巧,自己身为次等士族,理应站在这最末之处。而此时,刘浓的眼角余光突然捕捉到桓温,他正挑着浓眉看来。
美郎君淡淡一笑,视而不见。
“朴朴朴……”
一阵脚步声响起,殷浩去而复返,站在刘浓身侧,见刘浓面上神情微奇,殷浩笑道:“此间极好,眼阔神驰,前方,甚挤!”
甚挤……
刘浓揖道:“华亭刘浓,见过渊源!”
殷浩还揖:“陈郡殷浩,见过瞻箦!”
就此一揖,彼此心知,从今而后,两人为友。
“咚……”
便在此时,一声钟响贯经天地,辰时四刻,东门开。八名甲士走到东门左洞,并排而例。左门随即洞开,一干乌衣俊颜鱼贯而入。
沿着青石道徐步而行,昂首挺背,捧着玉笏、目不斜视。
与此同时,建康城东,柳渡口。
庾亮踩着船板,走入江畔之舟,落船时,震得水纹微微一荡。
红日衔上柳梢,年老的家仆跪在柳下,稽首不起。
江水绵绵荡荡,庾亮站在船头,仰首望向建康宫城方向,眯着眼睛喃喃有辞,继尔一振袍袖,转身钻入船蓬中。
第两百章偷画于墙
穿过一千八百步的庭墙,迈入雕龙附凤的朱红廊道。
眼角余光随步而流,晋室宫庭较简,建筑以朱、墨二色为主,间或参杂着土德之黄,但若论浩大与奢华尚不及王谢庄园。廊道外碎石道盘绕,不少宫女穿梭于其间,再往外展,便见在那斜右方的假山之上,一群戴着华胜、穿着绫罗的女子正朝着廊道指指点点。
稍徐,几名女子似嫌隔得太远,看不太清,抓着裙摆飘下了假山,朝着廊道便奔,惊得一干宫女娇呼连连。待至近前,指着一群乌衣俊颜,评头论足,娇笑不断。
“哪个,哪个是华亭美鹤……”
“王氏羲之郎君,何在?”
“殷家大郎呢……”
“我知,我知,此人定是桓七星,好大的七颗星……”
殷浩飞快的溜了她们一眼,低声笑道:“瞻箦可知她们乃何人?”
“不知。”
刘浓淡然一笑,捧着玉笏,目不斜视,心道:尚能有何人?若是嫔妃断不敢如此戏言,定是司马家的公主了!早闻司马家的女儿彪悍,果然如此,得走快些,切莫招惹事非。
幸而,司马家的公主们到底系出名门,只是对着他们指点评论而未行拦截,如若不然,一干乌衣子弟们能否走到天子面前尚是两说。
战战兢兢的穿过廊道,面前豁然开朗,整齐宽大的青石一路铺至台阶下,在台阶下稍稳片刻,王允之打头,领着众人衔十五级台阶徐徐往上。至阶上,有一百五十步斜道,往上再是十五级台阶,以此类推,共计六层,层层叠叠,乃六九合一之意。
“新晋士子觐见……”
“勤见……”
当行至第三层台阶时,一声声长长的吆喝又尖又亮,一干乌衣子弟们则大多气喘吁吁,再反观身侧的殷浩,面上亦似染了两坨朱红。
此时,刘浓方知,刚才王允之为何要在台阶下稍歇,原是乌衣子弟们大多体弱之故。而宫人们迟不叫、早不叫,偏偏于此时放开喉咙喊,让人忍不住嗟叹而腹腓:怕是司马家当权委实太弱,因而便在这些尚未长成的乌衣子们身上,寻找成就感……
果不其然,殷浩喘着粗气,叹道:“昔年皆在台城勤见,而今却要爬此高阶!唉……”说着,瞅了瞅刘浓,奇道:“瞻箦体若纤纤美鹤,为何竟不疲累?”
“新晋士子觐见……”
“勤见……”
刘浓尚未答话,宫人们见乌衣子弟们停步喘气,纷纷裂着嘴角不停的喊。
“起!”
王允之瞅了瞅望不到边的台阶,抹了一把汗,咬着牙,缓缓挪步。
“唉,此道,难乎登天也……”
当一群乌衣子弟艰难的爬上台阶之顶时,王允之情不自禁回望陡长的台阶,好生一阵唏嘘,突然看见那门口立着的四名宫人又要张开嘴,赶紧几个疾步窜至近前,揖道:“稍待!”
四名宫人齐齐面窥,忍住笑,闭口不言。
王允之神情一松,走向同伴,只见一个个气喘如牛,东倒西歪。中有两人挺背如松,最是突兀,一人正是桓七星,而另一人竟是华亭美鹤。
刘浓踏前一步,对着众人,轻声道:“吸一,吐二,深进,缓出。”
“吸一,吐二……”
王耆之年龄最小,往日与刘浓也有数面情缘,此时又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便依此法,默然的深吸一口气,分两次缓吐,果然胸口火灼之意渐去,复生一阵微凉,喜道:“美鹤此法甚好!”
闻言,众人纷纷仿习,片刻后,暗觉力气稍复,各自整理衣冠。
王允之朝刘浓揖手:“多谢!”
“共行即是同道,何需言谢。”刘浓淡然还之。
“然也!”
王允之微微一笑,满脸都是赞许,正了正顶上三梁冠,除去脚上步履,领着众人走入殿中。
殿中空空荡荡,一眼便见司马睿坐在最深处的矮床上,未着帝王正装,一身宽袍大袖。两排粗大的朱红庭柱夹道,中铺黑红相间苇席,一行人捧着玉笏,沿席徐行,至司马睿案前大礼稽拜。
士子见天子勿需下跪,稽首便可。
三稽之后,王允之朗声道:“臣,王允之率新晋士子觐见!”
司马睿懒懒起身,挥手笑道:“王家七郎勿需多礼,快快起来。”
“陛下,礼不可废!”
王允之领着众人再度一稽,默然走到左首案后,落座。十八人分左右而座,殷浩与刘浓居最末,但见案上已摆满色彩鲜艳的各式点心,而每人身后则站着两名手持酒壶的宫女。
“殷家大郎何在?”当司马睿对王允之一阵嘘寒问暖后,见右首之人并非五品太子庶子殷浩,眉头微微一皱,扬声便问。
殷浩站起身来,朗声道:“陛下,臣在此!”
司马睿笑问:“咦,何故在最末也?何不坐前,让朕一观?”
殷浩揖手道:“陛下,此地甚好!”
司马睿也不以为意,笑道:“好在何也?”
殷浩瞅了瞅大门,正色道:“气贯而通,气通则神顺,故而,此地甚好!”
闻言,王允之等人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的确如此,坐得越是靠前,呼吸越不顺畅,方才的劳顿于不知不觉间,又堵上了胸口。
“哈哈,果真率直通达也,有王东海之风……”
司马睿撇了一眼前座者,但见个个面色苍白,一时心怀大畅,按案而起,沿着黑红苇席对各家子弟细心一阵慰问,当行至殷浩时,更把着殷浩的手,好生一番称赞。而后,顺眼看见目不斜视的刘浓,只见此子面色平淡,目光却深邃如海,九五至尊驻足于其面前不远,犹自淡定如松。
当即放下殷浩的手,走向刘浓。
刘浓按膝而起,深深一揖。
司马睿虚虚一扶,笑道:“好,甚好!我已见汝两度,汝却不知我,汝可知面前乃何人?”
此问……甚险!听得此问,王允之等纷纷投目。若是刘浓一味阿谀奉承,其名便毁,若是其放荡不羁,居此庙堂又何意?
刘浓揖道:“陛下,飞龙在天,不可妄观。”
答得极妙,既不失名士风范,又不堕司马睿威仪。以《周易》爻卦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暗示司马睿,见而不见,不见乃心见。
“嗯……”
司马睿微微一愣,随后放声大笑,震得满殿都回荡着笑声:“妙哉!妙哉!果然乃青俊第一名士也!他日,或将为我晋室再添一柴桑侯也!”言罢,挥袖走向龙床。
经此一问,一干乌衣子弟看待刘浓,又是有所不同。至此而后,宫人示意宫女为乌衣子弟们掌酒,司马睿提起酒盏邀饮,仿佛此刻他并非帝王,而乃众人尊长一般。
刘浓细细一品,嘴角默然而裂,竟是竹叶青。
待得酒过三旬,司马睿举杯笑道:“今日,青俊雅士聚集一堂,朕添为诸士尊长,各家大郎、小郎亦切莫拘束,但且畅饮美酒,但观行雅!”
话一落地,宫人一拍手掌,一队婉约窈窕的舞姬款款行到正中央。
正欲起舞时,桓温突然涨红着脸,朝着司马睿揖道:“陛下,既有舞姿,但请乐音。”
司马睿笑道:“自有乐音,然,莫非桓大郎欲击缶乎?”
桓温道:“启奏陛下,若论乐音,当今江左,尚有何人可以比得刘舍人?”
司马睿看了一眼桓温,把手中酒盏一顿,撩了撩宽大的袍袖,笑道:“然也,一曲天籁不复闻,半阙长歌赋江月。曲毕已有数日,音犹绕耳也,刘舍人,可愿赋琴一曲?”
刘浓剑眉一皱一放,正欲起身,王允之已然揖道:“陛下,昔日臣下曾闻,琴之一道,需得人与琴合,琴携音飞。刘舍人用琴有二,其一为直白无华,其二乃相如绿绮,而今直白不在,绿绮未至,若使刘郎君献曲当下,怕是难以身随琴合!”
“然也!”刘浓深深一揖。
“哦……既是如此,不可强为!”
司马睿大手一挥,坐在殿角的琴师立即起音。桓温脸上更红,仿若酒已上头,歪歪斜斜落座。而王允之则朝着刘浓微微一笑,刘浓含首敬之,不想却于此时竟与司马睿的眼光一触。
冰寒!
刘浓深吸一口气,大揖,继尔落座。
桓温……果真不可小觊也……
提起一杯酒,酒到杯干,酒水顺着喉咙直落,于胸中一荡,面色平复。把酒杯往案上轻轻一放,身侧香风一燎,宫女飞快的补满了酒。
刘浓看着满满的一杯酒,稍稍一愣,随后捉起酒杯于唇下慢饮,漫不经心的观舞,却发现此时的乌衣子们一个个面红耳赤,敞胸露腹者有之,直目瞪着舞姬者有之,更有甚者已然开始手舞足蹈,便连王允之也好不到那儿去,正在解胸口衣襟。
心中一震,莫非司马睿与王敦有同样的嗜好,喜欢劝青俊士子饮酒,而后坐观士子们醉后的诸般丑态,从而来判断孰忧孰劣?!
捉着酒杯慢慢转动眼光,只见在边角隐秘处,两根庭柱之间拉着一道帷幔布墙,而此刻正有一颗脑袋一伸一缩,细细观察着士子们的一举一动。
帷幔透影,那人每看一会,便提起毫笔于案上一阵急描。
暗窥作画……荒谬!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