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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寺道:“有客来访?”
“有客来访?莫非是阿父?”
院内声音嘟嚷着,璇即,“吱嘎”一声门响,内中探出一个脑袋,睁着迷蒙睡眼左右一阵瞅,待见了松树下的刘浓,眼睛蓦然一直,继而,嘴角一弯,惊呼:“成都侯!”
“荀郎君……”刘浓微怔,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荀灌娘之弟,逃婚之荀羡。此时,整个建康城皆知,荀氏荀羡不堪为司马女婿,故而,远逃豫州,为何在此?
荀羡揉了揉眼睛,脸上笑容浓郁,见佐近再无别人,当即跳出院门,朝着刘浓深深一揖:“荀羡见过江东之虎,成都侯。”话尚未落脚,已然挺身而起,笑嬉嬉的道:“莫非,阿姐亦至?”说着,朝着左右墙道,探首探脑的轻唤:“阿姐,阿姐……”在其心中,阿姐与成都侯实乃一体,刘浓既来,阿姐当至。
“荀娘子未至,仅吾一人。”刘浓微微一笑,心思却电转如潮,暗道:‘安伏于危,越是危险之境,越容易为人轻忽,荀氏不愧为谋士世家,竟将荀羡藏身于建康城外野寺。灯下黑,司马氏若遣人往豫州,不缔于南辕北辙,呵呵……’
道寺笑道:“果乃成都侯旧识,相逢于寺,即乃有缘。二位且慢续,小道告辞。”
道寺离去,荀羡见阿姐未至,神情微显失落,渐而又神采飞扬的拉着刘浓入内,向刘浓讲解内中致景,他在此地深居简出,憋得已久,见人则惊,深怕被人捉回去,实与怆鼠于异,是以只得摆弄些花花草草,状若盆栽,倒也各具其姿。
此时见得刘浓,荀羡便如见了亲人一般,好生一阵絮絮叨叨。刘浓本不想理会,但其乃荀灌娘之弟,只得耐着性子听荀羡不住倾诉:山风呜咽,空雨无奈,愁绪满怀……
稍徐,荀羡也不知想到甚,顿住话头,神情颇是扭捏,红着脸,搓着手,问道:“成都侯可曾见过寻……寻阳公主?闻阿父言,寻阳公主自幼跋扈,娇横无比,容貌犹胜贾,贾后……此,此乃真乎?”说着,眨着眼睛,面露紧张之色。
荀羡年方十四,是故稚气尚存,刘浓闻其所言,即知此事乃荀崧之意,荀氏自持高门大阀,自是不愿身为外戚。东晋初年,司马氏嫁女已成愁,高门难入,低门不就,只得于中等世家中寻觅。荀氏过江即衰,恰乃中世。
“唉……”荀羡见刘浓不答,尚以为真如阿父所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抑头看天,幽幽地道:“其貌若陋倒也罢了,若其真乃跋扈之辈,荀羡,荀羡宁死不从,愿为,愿为玉石俱焚矣!”说着,以拳击掌,来回徘徊,显然在思索如何才能玉石俱焚。
荀羡懊恼,刘浓无奈。奈何几番欲告辞离去,荀羡皆可怜兮兮的看着刘浓,央求稍作停留。少倾,成都侯细细一思,深觉此事颇有蹊跷,但却不知诡在何处。
这时,僧僮奉朱焘之命前来寻刘浓。
成都侯心中豁然一松,再也不顾荀羡愁眉苦脸的模样,挥着宽袖出院,木屐敲着青石板,响声又快又急。荀羡怔怔的看着犹自晃动的木门,再瞅了瞅院中孤零零的盆栽,抬头时,恰逢一叶随风飘来,辗转而自在,心中蓦然一动,眼睛咕噜噜一阵转,撕下一截袖子遮住脸庞,叠手叠脚的窜了出来。
野寺融身于松林中,外看浮白一片,内中却极大,尚有几许侧门。僧僮领着刘浓走廊窜巷,待至一处境地,青木小门虚掩,隐隐透着一蓬樱红,刘浓脚步一顿,从门内向外看去,只见门外有一株大红乔木,根骨苍劲,笼得数丈方圆,枝叶若红掌,摇曳于风中,沙沙作响。
僧僮笑道:“此树乃佛语,原本独秀于山后野谷,世人难得一见。得道寺眷顾,命人移植于此。每逢风来,若栖身于树下,沉神入其中,即闻佛语如絮。成都侯,不妨一试。”
刘浓嘴角微微一裂,佛语……红槭树而已,不过,如此姿容确乃罕见。复因身居木门缝隙处,故而,清风漫漫袭来,由然一烈,裂得袍角微微起伏,拂得身心清新舒爽,令人情不自禁的便想融身于树下,枕听风语。想了一想,朱焘等人尚在等待,岂可滞留,便笑道:“景虽好,却非吾所向。”
僧僮双手合什,笑道:“成都侯若喜,但且一闻。红阳侯等人正行观奇石,小道前往告知便可。”言罢,朝着刘浓深深弯身,继而,转身即去,嘴角带着浓浓笑容。
佛入东土,寄身于道,如今五斗米道大行其势,‘佛’自不甘于后,是故,莫论道诗亦或这僧僮,皆不遗余力的宣扬佛法。那天雷震神石,想必与那枯木逢春一般,俱乃人为!
刘浓自是不会去拆穿他,如今见得状若华盖的红槭树沙响于风中,心中竟好似真闻佛语,一派安然静湛,轻轻的推开染着青苔的木门,嵌身于风里。虽未逢秋,山间草木繁茂,不知名的野草青翠柔软,木屐踩于其上,不闻声。
渐行渐近,风渐微,几叶红掌飘落枝头,打着璇儿眷眷飞,时而缠绕着青冠,倏而眷恋着袍角。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轻清的唱声不知响于何处,似喃若语。
刘浓神情一怔,此乃《子夜四时歌》,昔日曾闻桥游思唱过,轻声依侬,正是吴歌哩曲。细细一辩,歌声来自树背后,扭头一看,却因树杆粗达丈余,未得一见。
“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歌声悠悠,伴着微风,轻轻浅,慢慢浸,极其好听。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刘浓顿步,神情迷怅,恍惚间,似回到了上蔡,与桥游思一道,坐在桂树下,相互依偎,抬首望月。桥游思散着长发,一半铺于白苇席,一半浅拂于刘浓之怀。
“气清明月朗,夜与君共嬉。郎歌妙意曲,侬亦吐芳词……”天上月桂树,月映人相依,游思,游思……
歌声清婉,叶絮清清。刘浓目若沉渊,左手微微颤抖,轻轻撩着袍角挽于手中,转过树身,深怕惊赫了唱歌人,嘴里却喃着:“游思,游思……”
“惊风急素柯,白日渐微蒙。郎怀幽闺性,侬亦恃春容……”歌声持续,浅唱如月白风清,有女坐在红树下,抱膝于怀……
第三百九十四章月树灯笼
山风习习,似拖若拽,扯得无载背后绫沙若蓬展。
一路蜿蜒,清风匍匐至山颠,吹得细柳弯腰,惹得莺歌清嘹,无载的脚步却落得轻缓,略带几许踌躇与无奈。待至山颠,早有僧僮静候于山溅畔,引着无载等人前往后山,一观奇石。无载心知,并非往观奇石,而乃观人。
镇南将军何许人也,无载不知,仅于宫闱中见过一幅画像,然则,当无载观画时,心中浮现的人却并非画中人,那人骑着白马,身披墨甲,头上戴着狰狞的牛角盔,樱红的盔缨随风颤。初见时,远而望之,无载心想,此人定乃莽夫无疑。殊不知,近而闻音,那人却摘去了头盔,长得极好看,剑眉似横松,漆目若湖海,最是那微薄的唇,吐字冷淡,言语却暖人。迄今为止,无载犹记得那临别一吻,微涩、浅甜,宛若幽兰之芳香,令人回味悠长。而她,尚咬了他一口,落痕极深……
思及此处,无载嘴角浅浅弯起来,眼眸里泛着难掩的窃喜。渐而,忽忆夜中裸呈相对,脸颊寸寸红透,眸子却不羞。
此际,微风凉爽,萝裙曳地,诸女随僧僮穿林走亭,寻阳公主蹦蹦跳跳的,恰若一只欢快的林中雀,无载看着寻阳乱蝶穿花的身影,恬静的笑着。俄而,寻阳扬着一枚红掌叶,轻盈奔来,娇声笑道:“阿姐,此乃何物?”
僧僮合什道:“此乃佛语。”
“闭嘴,何需汝多言!”寻阳公主冷冷一喝,僧僮面上一红,匆匆低头。
无载笑了笑,接过红掌,细细一辩,叶红若血,伸指六枚,内中纹络清晰,恰似掌纹,轻声道:“此乃红槭树,吴中有植,极其难得。”说着,歪着脑袋想了一想,莞尔道:“据闻,吴郡有女,名唤子夜,曾于绿槭树下作《四时歌》。月中七姐得闻,随歌漫舞,忽而不察,手中红绫坠落于树。至此,人间绿槭作红树。”
“哇哦,真美,阿姐真博识……”寻阳公主眼眸若星,极美、极好奇。在其心中,无载见识极广,与宫中其他姐妹一较,即乃女中名士,无所不知。
无载把红掌递给寻阳,笑道:“无人之时,若于树下唱《四时歌》,兴许七姐得闻,可随一愿。”
寻阳一听竟有此事,兴致顿起,她也会唱两句《四时歌》,当即便欲去寻那红槭树唱歌许愿。无载四下瞅了瞅,笑道:“山广林深,安知红槭落何处?”
寻阳笑道:“叶随风来,只消捕风便知。”说着,扬手捕风,见风从西来,嘴角一弯,笑道:“阿姐,寻阳不观石,寻阳见七姐去也。”言罢,嬉嬉一笑,提着裙摆朝西便奔,尚且回头看了看无载,好似深怕无载与她争。身后跟着一群婢女,远远缀着一队便装带刀侍卫。
无载微微一笑。
僧僮张了张嘴,扬手欲唤,却又不敢,眼睛咕噜噜一转,忍住话头,引着无载等人继续前往后山。
浅阳浮白,微不见影,林中一片寂静,唯余丝履着草声,无载随着僧僮左弯右拐,来到一处境地。
此地乃是飞崖,崖畔种着绿松,矮松掩朱亭,清风漫萝裙,由外向内观,目难见亭。入亭往外观,苍翠四野一目尽揽,便连徐徐山风亦恍似入眼。东南向,有石孑立于颠,漫眼一观,首若戴冠,身似披纱,怀抱一麈,凌然若仙。凝眸一观,又似是而非,处于形似而神像之间。
而此刻,一群人围着奇石评头论足,有男有女,郎君英姿,女儿妖娆,尚有一个小郎君,手中捉着一根松枝,东指指、西戳戳,好似正在大声说着甚。僧僮朝着内中一人指了指,无载漫不经心的顺指一看,那人头戴玉冠,身披华纱,嘴上蓄着三寸短须,动静举止间,傲若孤松,凌凌生威。
既而,人群中,唯一的女子轻步上前,替那人理了理颔下冠带,那人低着头,温柔一笑。无载看见,他揽上了那女子的腰,而女子则媚然一笑,娇躯微靠,两人并肩行向临风处,风来,卷起袍角与裙角,女子微微搭眉,男子傲然似笑。
僧僮眼底骤然一缩,飞快的瞅了瞅无载,低头轻声道:“此乃镇南将军之姬,名唤莺雪。镇南将军常年征伐于外,枕戈侍甲,身侧仅有一姬,殿下……”
“勿需多言。”
因风烈,无载挽了挽背纱,轻迈华履,走到亭畔抚栏处,未再看石与人,赁栏望向亭外,但见山风逐轻云,嫩翠掩花樱,时有清溪倒挂,若涓潺流。云缕若丝,丝丝惹人愁,花若贴镜,迷离亦悠悠,即便那如练清溪,百般剪不断,千般上心头,徒惹满腔心海向东流。
东流……
风往东来,轻拂耳际青丝,摇得琅环微响。无载伸手,婉上华纱寸寸褪,皓腕凝脂露雪指,微微转指,细细捕风,轻轻一笑:“即如风,忽而西,俄而东。”言罢,横眸流波,不看那垂立于亭的僧僮,也未看不远处的奇石与人群,抓着裙摆,踩着青草,沿着林间幽道,径自往东。
“咦……”一片红掌静卧于青丛中,无载弯身拾起来,嘴角弯得更翘。复行一阵,再捡一片,越往东行,红掌四落,不多时,无载怀中便抱了一小摞。
华履盈然,红掌妖艳。
愈往东,林愈静,仿似可闻心跳声,走着走着,雍容华美的红槭树秀入眼睑,无载怔了一怔,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