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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出了屋,屋外王訚和来福都在等候,两个人的面色都有些冷凛。来福心里藏不住事,正要出言。刘浓示意不可,领着二人进了东楼的偏屋。
刘浓走到席前坐下,微阖着眼细细沉吟。来福被王訚携着,也端端的坐在他的对面。正午的阳光从门口扫进一半,落在三人的身上,有细细的飞屑乱舞。刘浓伸手拔弄了一下那些飞屑,却惹得它们缠上了他的手背,晶莹如玉。
王訚见他神色疲乏,便去烧了水,取了茶来。刘浓接过茶碗,尽抿一口,浓烈的茶香驱走了身心的困倦。他沉声说道:“来福,你把卫世叔所赠钱财拿去兑换成五株钱,去请医生来。另外,若是得空,顺路再往东市跑一躺,买两个婢儿来,娘亲还没有小婢侍奉,很多事都不方便。”
来福应道:“是!”
刘浓再看着王訚,说道:“王訚兄……”
王訚顿首道:“小郎君,王訚该改名为刘訚了,也请小郎君休要再称我为兄,直呼其名则可,不然让人听了,反说小郎君不知礼数!”
“也罢!”
刘浓微微点头,经得这一事,他也知道自己身边真的还缺人手,而这王訚见事不躲,反而挺身而出,处事也颇见镇静,是个好帮手。便沉声说道:“至今日起,你便是我刘氏的人了,改姓则不用,都是父母所生,以后也好依本姓谋个前程。”
王訚伏首不起,道:“请小郎君赐姓!”
刘浓知他心意,这是个心思剔透的人物,若是不允,他反倒不踏实,便允了。王訚心喜,抬首道:“小郎君,这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那个庄丁带着人,一心想要闹事。小郎君朗朗不惧,可咱们还需当心暗箭伤人才是。”
“嗯!”
经他提醒,刘浓凝眉细思,那领头的庄丁带着人藏在林中,是等事情闹起来才出现的,而这显然不是事先约定。此时再细想当时那庄丁的作为,压根就不管主家张恺的死活,只顾一心闹腾。这事,的确不对。
他是为什么呢?
刘訚道:“若不是为名,便是为利。他走时曾提到二郎,那应该便是那张恺的弟弟,此等富户定有许多财物,若这富户一死……”
刘浓点头道:“汝之所言极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人丧心病狂,也确是难料。事不宜迟,王,刘訚,你随我去一躺石头城。”
说着,他长身而起,出门而去。
心中对刘訚极是赞赏,能于毫厘之间,便分析出这等结果,果真是个人物。来福勇猛,但心不够细,自己以后要一心事书,不可过多分心。而兴家族、建庄园诸般杂事过多,只有来福断然不成,这刘訚倒是个掌事之人。况且,自己还有些别的事,不好出面,到时再行思量,若是忠心得过,便可委以重任。
刘訚跟在刘浓的身后,几翻欲言又止。刘浓回首之时见了,便笑道:“你若有言,旦且说来!”
刘訚道:“小郎君为何不先去卫公子府上?若得卫公子相助,此事不过一言而已。”
刘浓道:“世叔身体不佳,又与我长谈一夜,想来正在卧榻休息,岂能再为此等小事而烦他亲自奔波。我今日所言,并非虚妄,倒要看看,这天下做主的是谁。不过是些阴谋小伎,难登大雅之堂,你带上世叔赐我的名刺,和我且去石头城,会一会那位朱府君。”
说这话之时,他正好站在阳光极盛的楼梯口,泼水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虽是长夜往返,略显倦色,但眼中却隐吐精光。头戴青丝小冠,身穿着月白葛袍,白袜踩着木屐,斜斜的倚着抚拦,遇事静而不乱,风姿卓而不妖。观得刘訚眼中晶亮,真是个如玉初绽烟色的小郎君。
主仆三人各行其事,下了楼,来福向小郎君告辞之后便匆匆而去。刘浓却又上了西楼,刘訚则在楼下静候。
唉!
刘浓一声暗叹,西楼委实古怪,本不想再与西楼有何瓜葛,但以娘亲安危为重,他却不得不来。他想求西楼帮忙照看着娘亲,免得在他们走后,那些庄丁前来惊吓到她。自家娘亲是个小兔儿,恐稍受惊吓又会病得更重。
“嘿,你又来干嘛?”
他满腹心事的爬着楼梯,连楼梯上站了个人都不知道。嫣醉俏俏的趴在楼梯口的扶拦上,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嘴角则弯得像轮勾月。
“我,我要拜见杨小娘子……”
刘浓昂着头,被她一瞪,心里咯凳一跳,有些躲闪的看着她的绣花船鞋低喃。他天不怕地不怕,却偏偏有些怕这个小丫头。谁让这个俏生生的小婢儿,根本就不在乎身份礼节,也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呢。
果然,嫣醉嫣然一笑,两只素手叉着腰,站在楼梯口,挡住了他的去路,嘴里则嬉嬉笑道:“这才过了多久,你就把自己的话给忘记了。是谁,方才急着要走呢?又是谁,恨不得根本就不认识我们呢?啧啧,这倒底是谁呢……”
说着,她人小鬼大的摇着头,耳际两缕垂云缓缓的抚着她泛着光洁的脸,其实是个小美人儿。
“这,这……”
嫣醉指着一脸尴尬的刘浓,娇喝:“这什么这,心口不一的小东西。”
“我……”
刘浓本就没她高,此时又矮了三级楼梯,把脖子昂得生疼,也只能看见她的下巴尖儿。嫣醉伸手过来便要捏他,他赶紧缩头。心中微见难堪又稍显忿怒,却无可奈何。
嫣醉没拧到,有些不开心,气鼓鼓的下了两级楼梯,又伸出手。这回,她的手快极,直若枪尖点凤头,幻得刘浓一阵眼花缭乱,被其狠狠的拧了一把才休。
“嫣醉!”
夜拂从廊角转出,正好看见这一幕,声音有些不悦,嘴角却也微微一弯,忍住笑,拉着嫣醉让开了楼梯。
刘浓见她来了,扑通乱跳的小小心肝稍稍安停,蹭蹭的上了楼。
刚刚上楼,正欲把话向夜拂道出。夜拂却朝着他一个万福,柔声笑道:“小郎君的来意,我家小娘子已尽知。小郎君放心去吧,夫人哪里,我和嫣醉会去照顾。不会有任何人,可以打挠到夫人养病休憩。”
第八章路遇贵人
建邺无城郭,但却西有石头城、西州城,北有钟山,东南又有青溪和淮水环绕成篱。
石头城与西州城,原为军事而筑城。
西晋危兮,北地之人,不论是世家还是流民,皆是成县成郡的南渡。建邺城池只有十里不能尽数揽阔,便大多都在城外四地居住。人多且乱,单靠建邺城的吏治已不堪负荷,司马睿便将以往的石头城和钟山设为简县,暂为兼管北地之民。待到隔年之后,便会迁流民而至侨郡。
时值正午,阳光水洒林梢,引鹂鸣啼。在通往石头城的大道上,一辆牛车正穿行于绿柳之中。正是金秋之月,道旁两侧皆是一望无际的稻田,黄澄澄的抽着条穗,在微风中翻摇着身子。一行白鸟,从远处田间飞起,直直的插入苍穹。
有人挑着牛车青帘,细瞅着那遨游于天际的白鸟,情不自禁的喃道:“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妙哉!”
车辕上传来一声赞,驾车的刘訚高声唱合:“小郎君好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他的声音较之刘浓雄厚不知多少,他又是洛阳人士,满口的洛阳正音,起伏跌宕偏又声传四方,一首七言绝句,便在他的口中遥遥的传开。
刘浓大窘,想要制止他的咏诵,又觉如此反而更是着相,便生生的忍了。而那刘訚咏诵完毕,则哈哈放笑,扬着牛鞭,抖得劈啦一声跪响,青牛鸣叫而走。
在他们刚刚走后,不远的另一条道上,有几辆牛车则向他们追去。其中有辆牛车上,坐了个高冠深服的中年男人,年约四十许,方正的面目,一条剑眉直耸入发际。丹凤眼,顾盼之间,威风异常。可是他的神色,却又显着和蔼可亲。
他叫郗鉴,是东汉御史大夫郗虑的玄孙。
去年洛阳被匈奴刘聪攻陷之时,他被乞活军陈午所获。陈午幕他高义且名威望重,想要推他为首领。他虽少时贫寒,但也是举世累阀子弟,岂肯相从,便悄悄逃跑。逃回了家乡高仄,又正好逢上饥荒。于是乎,他以往的旧友们,熟识的不熟识的,纷纷牵着牛,赶着车,带着诸多的财物前来救济。
他得了财物,自己却不留,统统分给贫穷的庶民,为此大家感恩戴德,城里的人又把他推荐为首领,足足有得一千多户人家,死心踏地的跟着他一起北下逃亡,聚集在邹山之中。司马睿封他为龙骧将军、兖州刺史、镇邹山。而这次,他从山东前来江左,则是得了司马睿的密信,邀其前来一会。
他便是鼎鼎大名的“流民帅”。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好诗呀,好诗……”
郗鉴品着诗,韵深独悠,回味深长。他在道上之时,听得这诗便让牛车朝声疾追,正好远远的看着那牛车上的车夫,大笑扬鞭,颇有豪情万丈之势。就连一个车夫都洒脱至此,那主人想必更是人中龙凤了。
车夫道:“郗公,追不上了!”
郗鉴一生,亦文亦武,是个文以载道,武以安国的人物。听得那诗,见得那车夫都是个人物,心中犹若猫抓,急急的说道:“他们是去石头城的,应该是北地的世家子弟,要去见城中的府君,追,无论如何也要追上。”
“得勒,郗公坐好!”
……
刘訚扬鞭直走,他眼神极好,早就瞅见了那一行几辆华丽的牛车,心知应该是个大人物,便故意放声咏诵。他心思细腻,又久随王导,对那些大名士的风范了然于胸,咏完不停歇,反而快鞭赶牛,造成一种随兴而咏,兴尽而去的姿态。
一骑绝尘,就待你来追!
你若不追不是名士,等你追上,说不得便能帮上我家小郎君。
刘浓在车中微阖眼敛假寐,对这一切尚且不知。而刘訚所行皆为他着想,自他昨夜称当时的王訚为王訚兄,一生受尽冷落,被人直若无物的王訚便心生感激,存心要投。亦真是应了那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车轳滚滚,穿破绿海稻田,直直的插向平原上突现的石头城。
一队差役正面而来,遥遥的看见这辆牛车,领头的是个眼尖的,瞧见这牛是上等青牛,车身亦是华丽非凡,车辕之上更描着百鸟齐鸣,其中正有一个暗纹呈“王”字。心中一惊,赶紧携了左右手下避在一旁,低着头,不敢再行打量。
贵人!
牛车与差役擦身而过,车中传出一个稚嫩的声音:“停!”
随后,一只玉白小手把帘一挑,对那车夫低语几句。车夫眉头一皱一舒,跳下了车辕,冲着那队差役便喊:“几位,可是去城西张氏别院?”
“正是!”
那领头的差役认出了牛车,不敢轻慢,竟几个疾步,行到了近前,先朝着牛车深深行礼,又对刘訚说道:“贵人可是前往石头城,去见我家府君的?若是,我这便立即回去禀报府君,开中门以迎。”
“……”
刘訚眯了眼,微一思索,已知这差役错认了人,牛车是琅玡王氏的不假,可车中坐的却不是王氏子弟。
“扣扣!”
他正欲答话,车壁传来两声清脆的扣响起,便止了话,走到车辕边将矮凳取了,扶着刘浓踏凳而下。
刘浓下了车,把那群差役一掠,慢声问道:“你们,可是到张院去拿人?”
差役低着头,眼光轻挑一眼,辩得是个七八岁的小郎君,真是好生俊美。心中更是一跳,都说王公家有美玉初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