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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眉捎一跳,并未接言,反而将身一转,把酒坛往地上一摞,大咧咧落座。
白袍嘿嘿一笑,亦不作恼,按着剑疾步迎向柳丛,待行至一位月袍青冠郎君面前,其微微阖首,低声将事情原委道出。
自其出言,众人便一直目逐其举止动静,而此时皆将眼光投向那郎君。
随后神情俱怔,鸦雀无声!
怎生一个美郎君!
其身形颀长若修竹,面若浑玉欲透未透;而那一对剑眉,则斜斜的插入两鬓,若飞;鼻如横山之侧,唇若抿锋之刃;最是那眼,恰作一湖静水,深不可测。
时值正午,阳光漫洒,透过柳林落得斑影作点。其穿行于道中,步履轻缓若飘,清风惊起袍角,冉冉。
不论何人,但见其风仪,皆会在心中暗赞:郎君绝色,真若玉仙尔……
辕上随从道:“郎君,是华亭白袍!”
帘中人轻声道:“我知道,汝不得再言。”随后稍稍作想,低声命随从将牛车赶得远些,仿若避着那美郎君!
余谯眉川紧锁,心中既悔且恼,悔不该与混汉纠缠,恼这些郎君怎地一个个皆冒将出来管闲事。这时,守候在道口的下随急急行来,附耳低语几句。
“当真?”
闻言,余谯神情极喜,暗中的不安顿定,斜着眼,静侍那美郎君前来。
美郎君正是刘浓,前赴会稽而途经钱塘,因接连赶了几日路,绿萝、墨璃颇是疲累,便准备在此地驿栈稍歇一日,不料却因来福凑热闹而引出此事。初闻有人这般盗用竹叶青之名,他亦是暗暗好笑,却并未放在心上。但来福却对那破落户大有好感,竟低声恳求自己相助。
何人?得来福如此看重!
思索之间,人已踏至近前,先将坐于酒坛上的大汉背影一扫,待见其体格极奇雄壮,不由得暗暗点头,心道:嗯,来福所言不假,理应是个好手……咦!
突地眼睛一凝,但见一道刀痕至其脖心而出,直劈至后脑。
这般刀伤,竟然不死!
刘浓暗惊,恰于此时那大汉不知何故竟猛地回头。
一眼寒芒,锥刺而冰冷!
刘浓不避,反而踏前一步,挽袖在胸前,好整以暇的打量。少倾,大汉低眉,随后徐徐转身,嘴里则嘟嚷道:“若不能帮我讨酒喝,来之何意?”
刘浓洒然一笑,见其眼锋与罗环相差无几,心中却对这大汉生得些许兴趣,暗道:仅此一次吧,亦是个北地流亡而来的军士,况且尚有来福相求。
既已拿定主意,便侧身面向那酒肆先生,笑问:“汝售之酒,为竹叶青?”
余谯施礼答道:“这位郎君,先前我已言过,我售之酒,为竹叶,青酒!”
“哦!”
刘浓淡然笑道:“汝售竹叶,青酒;彼购竹叶青酒,奈何成执?汝若不售,彼如何得购?本是两不相干,莫若两厢作罢,如何?”
嗯?
余谯本在暗自防备,闻言神情一怔,悄悄抬眼看向刘浓,见这美郎君神态淡雅、言语温和,令人如沐春风;稍一转念,便想顺坡而下,省得再生纠葛事端。
“非也!”
“非也!”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其中一人,居然是那大汉,其昂头大声道:“我购竹叶青!”
“这位郎君所言,褚裒不敢苟同也!彼若不购,酒肆如何得售?是以,有购方有售也!再则,售竹叶,青酒;购竹叶青酒,两者岂会不相干?不论孰是孰非,终有非矣!若混淆而至,君子不可取也!”
声音朗朗,仿若一石击起千层浪,再次将事态挑至本源。
余谯闻声则喜,猛然回头。
众人亦随声而望……
第七十二章浓夜残醉
杨柳依依,古道口,蓬船如棋,锦衣瘦。
往来,皆是旅人。
斜斜,酒肆一侧,清风撩起半帘,隐见宽带眷飘;随后,帘中迈出两位郎君,十五、六岁俱是弱冠之龄。二人漫眼对视,稍作互揖,而后缓缓一笑,下车并肩而行。
余谯赶紧急迎几步,朝着左侧郎君躬身施礼:“余谯,见过小郎君!”
“嗯!”
左侧郎君面相方正,气宇轩昂,此刻眉梢正飞扬,挥舞着锦袖,直踏而来;右侧的郎君则面淡若水,略显苍白,漠不在心的打量时,一眼掠见刘浓,神色微愣,以致稍稍落后半步。
左侧郎君将将行至近前,木屐尚未定稳,便揖手笑道:“这位郎君,以为然否?”
刘浓还礼,淡淡笑道:“然也!”
“既是如此,你我何不辩之?理不辩则不明矣!”
左侧郎君挽袖于胸前,放飞眉梢,洒然纵笑,随后便命余谯摆出矮案与苇席,邀那右侧郎君与刘浓一同入座辩理。礼不可废,辩不可亵,刘浓淡然而笑,撩袍落座,朝着对面右侧那郎君微微阖首。而此时,右侧郎君亦在悄悄打量他,神色间颇是踌躇。
既而一顿。
“刘浓,见过孙郎君!”
“孙盛,见过刘郎君!”
两人几乎同时见礼,此人正是吴县孙盛,前来会稽亦是为求学而至。因孙、褚两家尚在北地时,便是通宜交好,是以与这褚郎君约作一处。
“哦……”
左侧郎君瞅瞅二人,目光定在刘浓身上,将手中白麈往左一歪,朗声笑道:“原是旧识?如此美郎君我竟不识!安国,快快与我作荐!”
孙盛初至时,面色本呈涩然,待见刘浓对昔日之事根本未曾挂怀,竟率先见礼。心中顿松,同时更生好感,温言笑道:“季野兄,这便是华亭美鹤刘瞻箦,前两日,我尚与兄言过!”
“华亭美鹤?”
左侧郎君凝眉细索,随后恍然大悟,揖手笑道:“原是珠联生辉之美鹤当面矣,钱塘褚裒见过刘郎君!”
孙盛道:“此乃钱塘褚氏,褚季野!”
“谢过!”
刘浓阖首谢过孙盛提醒,而后对着褚裒揖手道:“华亭刘浓,见过褚郎君!”心中则道:唉,吴郡声名尚未传开,不如昔年郗公戏言尔!此番会稽之行,尚需砥砺!
褚裒瞄了一眼酒案上的竹叶,青酒,眉尖一跳,抚掌笑道:“竹叶,青逢得竹叶青,如此妙题怎可错过!君可解之!”
言罢,将麈一挥,右手则一摆,示意刘浓解题。
“敢不从也!”
刘浓双手徐挽,正欲作言而解,谁知那大汉却突地回过头,朝着三人浓眉一挤,正色道:“我购竹叶青!”
来福一直在其身侧,细而观之,闻言,当即轻声喝止:“勿要多言,有你竹叶青喝!”说着,俯身对大汉耳语几句。
大汉浑身一个激灵,眉尖随即飞挑,叫道:“此言当真!”
“当真!”
须臾,大汉缓缓抬头看着来福,狐疑的问道:“汝能做主?”
“嗯……”
听闻此言,来福蓦然一愣,随后尴尬的看向小郎君。
刘浓微一侧首,笑道:“自然作真,再取一坛来。”
“是,谢谢小郎君!”来福顿时大喜,顺手一把拽起坐在酒坛上的大汉,二人奔着离酒肆不远的驿栈直直而去。不多时,再有白袍前来,抱来一坛竹叶青。
待酒上案,入盏,浓郁酒香四溢。围观众人闻之,纷纷侧目咂舌。物若无较,不知高低,此番两厢作比,竹叶,青真若寡水也。余谯则心中忐忑,略显不安的看着褚裒。打华亭竹叶青名谓的主意,乃其自作主张而为,平日亦依此使酒肆生意好上不少,其心中更曾自鸣得意,认为此举甚妙。
褚裒浅抿杯中酒,赞道:“好酒!然,今日我等且论题之是非,不论其他!刘郎君,以为然否?”
闻言,余谯面色一松,而后看向刘浓。
酒已有分,题却尚未辩!
刘浓亦微抿一口酒,早有成竹在胸,遂淡然笑道:“酒本无名,因酿酒之人、之方而得名。若以竹叶为名,青酒为何物?若以青酒为名,竹叶为何物?”
褚裒提盏饮酒,笑道:“皆为酒也!”
孙盛赞道:“妙哉!”
“确实妙!”
刘浓唇往左笑,缓缓将盏举至眼下,邀饮,将将沾唇便搁盏,淡然再道:“诚然,皆为酒也!褚郎君,既是皆为酒物,则可作价而决,请以竹叶售之!再以青酒售之!”
“啊……”
褚裒、孙盛皆怔,半晌回不过神来。二人皆以为其将以白马论对答,若是如此,无论刘浓作何解答,褚裒皆可据论否之,毕竟白马论纠缠六百余年,经得无数名家反复论证,然皆未有所定论;谁知他竟剑走偏锋,顺水推舟绕开白马论,将命题述之以实;若以实解,则无解矣!
唉……
莫非其名过非实,竟作守关者?我竟与守关者对座辩谈!!
少倾,褚裒眯着眼睛,身子微微后仰,手中麈漫不经心的挥着。孙盛则眉头紧锁,沉思之时,亦眼露疑惑的看向刘浓。而刘浓则泰然自若,微徽笑着,仿若未见二人眼中置疑。
稍徐。
“噗!”
刘浓以手轻轻一拂袍摆,激起声音闷响,随后长身而起,亦不言语,朝着二人各一揖手,而后踏着木屐,挥着宽袖,穿过人群,扬长而去。
围观众人目逐其身影渐隐,虽无人出声,神情却尽是迷惑茫然,皆在心中暗想:莫非美郎君输了?竹叶青真输给竹叶,青……
“妙哉!”
有随从挎刀而来,大声叫道。
“妙在何矣?”褚裒急急追问。
随从环掠一眼,竟不怯场,昂身答道:“我家郎君言:妙哉!简在帝心矣!白马非马……”言此至处,稍想,仿若觉得极是拗口,理了理,继续道:“白乃白,马是马;马是白马,白马非马。汝若不售,彼何得购;彼若不购,汝何得售;皆因简在帝心,一气而变,同类、同声,固天理也!理也,可续为矣!”
言罢,按刀而走,视众人若无物。
简在帝心……同而天理……
“妙哉!”
褚裒猛地一拍大腿,将手中麈一扔,“簌”的一声窜起,朝着刘浓消失方向便追,因动作甚急,袍摆带倒酒盏,湿透亦不顾。
孙盛惊道:“季野,何往?”
褚裒挥着大袖,头亦不回的大声道:“赔罪尔!”
与此同时,拷刀的随从踏上车辕,看一眼驿栈方向,随后回身低问:“小郎君,莫若小人再去将那刘郎君请来,鸣琴一曲?”
帘中人道:“美鹤性傲,不可轻辱,走吧!”
“诺!”
驿栈有两类,官栈与民栈。因北地饱受胡人铁骑蹂躏,大量北地世家、平民涌入江东,官栈已然难以负荷,是以紧临渡口的民栈便应运而生。
驿栈名谓《春秋》。
刘浓抬头看一眼牌匾,微微一笑,迈步入内,恰逢来福匆匆出来。
来福奇道:“小郎君,怎地如此快?”
“早点回来,练会字!”
刘浓大步踏向后院,侧首笑问:“那人呢?”
“唉!”
来福浓眉皱成一团,叹了一口气,忿忿地道:“此人混赖,得了酒就跑了,我正寻着呢!”
“既已去了,何必寻他!”
刘浓笑着摇了摇头,来福无非是见那大汉身手甚强,想招揽进庄罢了。近几年因战乱之故,南逃江东的军士甚众,现下华亭庄中有白袍三百,其中亦有不少逃卒,经得罗环终日操练,若论身手勇猛足可以一当十,何需为一个逃亡军士大费周折。
“刘郎君,且留步!”
闻得唤声,刘浓回头,只见褚裒正大步追来,跨过院门时险些绊了木屐,顶上之冠略略歪斜,而其袍摆亦湿得一大片,样子颇显狼狈。其却浑然不觉,直直迈到近前,长长一个揖手,惭声道:“刘郎君,褚裒谬矣!竟未悟得君言君意为何矣!愧矣,愧煞人矣!”
咦!何解?
刘浓蓦地一愣,半晌方回神,见其仍揖着,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