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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叶子璐头上,到了嘴边的话全部被冻成了冰渣,沉甸甸地掉进了她的胃里,又疼又胀。
那一刻,即使她不像颜珂一样敏锐,也能清楚地描述出自己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被陆程年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给捧到了一个高高的台子上,那里没有台阶,她想下来,就必须要往下跳。
她的自尊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要么不做,要么就做最好——那是当年的叶子,那么骄傲、优秀的一个小姑娘,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她的光明万丈、一飞冲天,谁能知道,她竟然就成了一个一声不响的哑炮呢?
“我……”叶子璐觉得自己迫切地需要找一个地方大哭一场,这使得她近乎慌乱地逃开了陆程年的目光,假装在包里翻了翻手机,挤出一个笑容,“我临时有点事,那个不好意思……”
连她自己都感觉到了自己的语无伦次,叶子璐终于忍无可忍,拎起自己的包,猛地站了起来。
“叶子?”陆程年先是有些吃惊,随后他微微皱皱眉,似乎有些恍然,但是用一种非常温柔体贴的语气说,“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叶子璐一刻都不想再看见他了,猛地甩脱了他的手,大步往外走去。
那一条从他们的座位到餐厅门口、不到十米的路,是她一辈子走得最长的距离,她胃里剧烈地翻腾着,好像马上就要吐了,仿佛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剥光了衣服,心里绝望到了极点,终于连每次被刺激过后,想要奋发向上的常立志之心都熄灭得一丝不剩了,只有一片茫然。
无数个念头从她心头闪过,可是她一个也没能抓住。
蜷在她帽子里的颜珂在她走动间,趁机爬到了她的肩上,动作十分自然,看起来就像是因为她走得太快了被颠起来的一样。
他在叶子璐耳边冷哼了一声:“胆小鬼,废物。”
正午的阳光从餐厅巨大的落地窗玻璃里面射进来,叶子璐不知道常年阴霾的龙城竟然也有这样晴朗的日子,那阳光刺得她眼前一片白茫茫。
她对自己的评价跌到了谷底,毫不犹豫地在心里附和了颜珂的话——对,我就是胆小鬼,就是废物!
如果我不是废物,能混到今天这样么?
叶子璐伸出手去,细瘦的手指抓住了餐厅的门把手,服务员上来帮她开门,似乎说了句什么,可是她一个字也没听见。
她只听见,颜珂用一种耳语
一般的音量说:“连实话都不敢说,你还敢说接受自己?连镜子也不敢照,你还活着干什么?你这种人,一辈子只配当个社会底层——你爸妈能给你打一辈子生活费么?三十年以后,我等着看你在广场要饭。”
叶子璐死死地咬住牙,那几乎让她脸上清秀柔和的线条绷成了一道凌厉的弧度。
“还拖延症。”颜珂轻哼一声,淡淡地说,“我看一辈子也好不了,你别挣扎了,安心当个废物多好?”
心里涌出的血,仿佛被一个泵一直压到了她的头顶上,要撑开她小小的身体,爆炸开似的。
叶子璐就这样,鬼使神差地顶着所有人惊诧的视线,在门口站了一秒钟,然后突然转过头,去而复返,重新坐到了正在手忙脚乱地买单的陆程年对面。
“小姐不好意思,我们再坐一会,等一下再买单好么?”叶子璐对服务员笑着说,然而她这一笑,两行眼泪就掉了下来。
服务员识趣地离开了,叶子璐端端正正地坐好,腰背挺直,就好像她是来做一场隆重的演讲一样。
她说:“我上了哪个大学,你知道的对吧?英语系,专四专八都没有,连公外六都只考了四百三十分。大学里挂过十门课,临近毕业的时候,疯狂地补考,差点连毕业证也拿不到,毕业论文临时赶的,只拿了C。考研考了差两分三百,毕业以后大半年没找到工作,最后进了一家小私企,一个月拿不到三千块钱,税前——当然,个税改革以后,税后也是这个数字,不过前不久还是失业了。跟我男朋友分手,他先提出来的。公务员考试初试没过,现在待业在家已经超过两个月了,再过一阵子,就可以去领失业补助了。”
陆程年那游刃有余的表情露出了一点皲裂,使得他那社会精英一样的嘴脸显得有点呆。
叶子璐的语气平静极了,眼泪却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好像坏了的水龙头似的,怎么都止不住。
她一口气说完,冲陆程年点点头:“我走了,这顿算我的,感谢你陪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中午。”
然后叶子璐径直走到服务台买单,感觉压在身上的那一层看不见的保护膜突然分崩离析,让她鲜血横流的同时,也放了她自由。
☆、第二十四章 精神之癌
之后的一个星期,再也没有人烦过叶子璐。
她开始习惯了每天早晨手写一份计划表,放在自己书桌上最显眼的地方,并且把计划分成两部分——用蓝笔勾画出来的是头一天应该做而没来得及做的事,其他的是这一天的任务。
用这种方法,她保证不把重要的事拖到第三天。
叶子璐开始发现,网上其实有很多拖延症互助小组,其中有各种各样的经验分享,相关书籍推荐。
这让她感觉好了一些,毕竟,她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
在看了好多“时间管理法”“番茄法”“三分钟日志法”之后,渐渐地,叶子璐找到了一个适合自己的方法——秘诀就是时刻反省,每当她发现自己无所事事的时间超过十分钟,或者开始做无聊的事的时候,她就会像是突然醒悟,猛地一激灵,抬头看挂在墙上的三个问题:
第一,到休息时间了么?
第二,做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第三,我本该做什么事?
第四,为什么我没有开始做这件事?借口是什么?
当她开始这个固定步骤的自我反省的时候,就会发现,她给自己找的借口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都是十分可笑的。
然而这个过程并不容易。
刚开始这样做的时候,叶子璐还有热情,那种感觉就好比平时一睡就很死的人,想着自己第二天早晨有一件非常期盼的事——比如计划已久的游玩或者最想见的人的约会——那么第二天早晨他通常能违反自己的生物钟,早早醒来。
而后这股劲过去,倦怠期就再一次袭来。
连轴转的时候,人会疲惫,同理,意志力也会疲惫——这都是很正常的事,要接受它,给自己适当的鼓励,要对自己温柔一点。
这句话是叶子璐参加的战拖互助会的一个资深成员告诉她的。
只有圣斗士才有小宇宙,只有佛祖释迦摩尼才能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
普通人在每一次心神的巨大晃动之后,即使若有所悟、若有所得,下定了背水一战的决心,也还是要在漫长的日子里,跟一点一点消磨的斗志、以及这个信息爆炸的世界里所有充斥的诱惑无时无刻地战斗。
颜珂虽然说话很难听,但其实是个非常够意思,非常尽职尽责的人,他答应过帮忙,就会一帮到底。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最好”这句话也被叶
子璐挂了出来,只是在外面用红笔画了一个大大的方框,打了个叉。
在她和陆程年说完那番话以后,叶子璐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也是颜珂一直企图告诉她的一件事。
她就是一个普通人,数十亿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资质有限,阅历有限,她不是什么“被选中的人”,也许会平凡一辈子,像那些她曾经可怜过的、努力学习但成绩怎么也上不去的同学一样,即使很努力地做一件事,最后也依然没有任何结果。
也许有的人,注定任何事情都做不到“最好”,尽管他每天都在努力,每天都在进步……可是一辈子那么短,也许他还没来得及从绿叶进化成红花,这一生就过去了。
这很难接受,很可悲,对于有些人而言,让他接受自己的一生也许将会这样度过,比让他去死还要难。
可这就是事实,无可辩驳,并且客观存在。
颜珂咬文嚼字得没错,这就是“平凡”和“平庸”的区别,这也是为什么它们一个是中性词,一个偏贬义。
叶子璐在网上认识的那位ID为“拖拉机超人”的“战友”就是这样告诉她的,只有彻彻底底地接受了“平凡”,这辈子才能远离“平庸”。
当她完成了所有的任务,临睡前拿出一两个小时娱乐自己的时候,她发现那些快乐是真正的,“无罪”的,被她自己赦免了的,轻松极了。
叶子璐有时候会和颜珂挤在一起看一部电影,有时候会跟“拖拉机超人”聊一会,有时候也打游戏,看小说。
她依旧喜欢它们,然而它们致命的诱惑力慢慢地消失了。
当它们不再成为某种蹩脚的借口的时候。
两个多礼拜后的一天,王劳拉又去考试了——这回是中级翻译资格证。
私下里,叶子璐和颜珂一致认为她没戏,以王劳拉那个万一出了国,买东西都费劲的外语水平,能把初级考下来已经很老天开眼了。通常,对于别人的事,人们总是能更理智更中性地看待问题。
叶子璐上午通过了一个面试,她经过思考,以及对自己资历的客观总结,认为自己应该适当降低找工作的标准,果然,看面试官的态度,大概这一回她是很有希望的。
她在经历了生命中的最低点以后,好像运气终于开始反弹了,常年隐隐地焦躁和压抑的心情也开朗了。
叶子璐正在跟“拖拉机超人”聊天,突然,一个电话打进来了,竟
然是大半个月没有见过面的陆程年。
叶子璐说了两句之后,很明显,电话那头是换人了,她的口气突然明显地变得客气起来,称谓也变成了“您”,然后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抽出一张纸,一边说一边记什么,看样子是要长谈。
颜珂就蹲在她的床桌上,看着闪烁的对话框。
“拖拉机超人”俨然已经久病成良医,正在以非常专业的口吻讨论“完美主义者”的问题。
颜珂本来可有可无地扫了几眼,然而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蹦上了键盘,发挥他的无影脚神功,敲了回复过去。
【小叶子】:照你那样说,其实本质上,拖延症是由完美主义引发的么?
【拖拉机超人】:也不能那么说,关于这个理论,还是有很多人质疑的,但确实有一部分拖延症状,是跟完美主义有关系的。
【拖拉机超人】:比如最基本的一条,很多拖延症患者在发现自己这个毛病的时候,都会幻想有一天自己战拖成功,会有一个多么圆满伟大的人生这一点。在他的印象里,“战拖成功”就等于“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拖拉机超人】:后者就是他不切实际的幻想了,也就是完美主义情节在作祟,你想想“成为一个伟大的人”这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多么遥远的目标,简直天上地下。所以摆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座喜马拉雅山,他相信只要自己开始走,最后就会到达山顶,可是那山太高,潜意识里,他知道自己上不去,所以不肯迈出一步。
颜珂想了想,敲上了一行字。
【小叶子】:我还以为完美主义者就是指对自己要求很严格,凡事要求最好的人。
颜珂这样说,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就是个十分苛求的完美主义者,拖拉机超人的话,让他惊讶地发现,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