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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你不仅让自己不断重复那种痛苦,也让别人和你一起承受,不是所有的人都受得了。除了你自己,你也该放别人一条生路才好。”
她的十指不知何时恢复了原状,拉住自己的头发拼命地扯。一缕缕带血的长发被颤抖着撕扯下来,鲜血糊满了她的脸,心中翻搅的痛苦却没有丝毫的减少。
她不断呻吟般地反覆叫着:“老公……昕昕……昕昕……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对不起……”
温乐源感觉到了什么,忽然一回头,和小男孩的眼睛对上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温乐沣和何玉一起向小男孩的方向看去。
西瓜皮头的小男孩低垂下眼帘,露出一种成熟得让人难以置信的神情,举步向何玉走去。
满脸是泪的何玉看着他,张大了嘴巴:“你……是谁?”
每走一步,小男孩的身体就发生一点变化,小小的轮廓逐渐变大、成熟、硬朗。他的面目也在逐渐成熟,从儿童到少年、又到青年。
“老……”
及至缓缓行进到她面前时,他已完全蜕变成了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
“老公?”
老公!
这一点超出温乐源的猜测,不禁令他大吃一惊。
温乐沣没有反应,不过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如果他没有接受感情断层的话,现在恐怕会比温乐源更加惊讶。
“老公─”
“是我,小玉。”男子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悦耳。
“老公!”她像害怕他会忽然消失一样,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裤腿,“我把孩子……我把孩子……我……”
男子扶着她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扶起,低声说:“别再想了,别再想了,再想也没有用。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
“我们怎么重新开始!”何玉哭叫道,“昕昕已经死了!他被我杀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男子看着她,表情痛苦。
“我杀了昕昕!我杀了……杀了……”
男子抓紧她,犹疑一下,道:“其实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起……但是……小玉,你实在没有必要从那么早就开始,给孩子设置好他每一步要走的路,他可以有自己的选择的。”
“但是─”何玉抽噎地流着泪,几乎发不出声来:“但是他还小啊,他怎么懂那么多!我不帮他选择,他一定会走到歪路上去的!我哪里错了!”
“为什么不让他选择自己的路呢?”
“我是为了他的未来!不能让他落在别的孩子后面!我要他幸福,你懂吗?我要他幸福!”
“可是你却让他不幸了。”
何玉伤痕累累的眼睛睁得愈发地大,沾满鲜血的双手和长长的指头,扣紧了自己的脸庞,嘶声号啕起来。
沉重的期望像包袱一样压在孩子身上,美其名曰“一切为了他的未来”,动辄打骂,冠着爱的美名,口中说为了让孩子幸福,却亲手将他推进了不幸的深渊。
如果昕昕没有被她亲手打死,即使有人这么告诉她这句话,她也一样会明白吗?
不……她不会明白。
她会继续以爱为名将唯一的爱子推入深渊,却始终以为自己是在将他领往顶峰。
究竟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爱?还是为了用“爱”把孩子压死?
“妈妈……”
细小的声音穿入鼓膜,屋内的人鬼一起往声音的来源看去,一个小小的、苍白的脸出现在窗外。
“昕昕……”
那是宋昕。
虽然没有大而笨重的眼镜,也没有巨大的书包,但那就是宋昕。
向他们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宋昕小小的肢体穿透纱窗的阻隔,慢慢地爬了进来,“妈妈,你终于看得见我了……”
“昕昕!”何玉大叫一声,以爬跪的姿势猛扑过去,将那个早已死去的孩子抱在怀里,眼泪像坏了闸一般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昕昕!昕昕!你是真的昕昕吧……妈妈对不起你!昕昕,你原谅妈妈!你原谅妈妈!妈妈错了!妈妈真的知道错了!昕昕……”
“其实他一直在那棵梧桐树上看着你。”沉默了许久的温乐沣说道,“他没有怨恨过你,反而非常非常想救你,但是你只是忙于重复你自己的错误,一次也没有看过他。”
宋昕的脸上那种快乐得让人心疼的表情,是温乐源和温乐沣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们的记忆中─也可以说是何玉的记忆中─那孩子从来没有笑过。
稚嫩的肩膀上担负着最沉重的期盼,他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那个背著书包、戴着眼镜的宋昕,是个只会学习的小机械,眼前的他才是真正的“小孩”。
“妈妈。”宋昕在她的怀抱里大大地微笑,“我想到游乐场去玩,可是我不想和爸爸两个人,我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去。”
“好好好!”何玉拼命地点着头,眼泪四散飘落,“我们去游乐场!我们去玩,我们去看唐老鸭、去坐过山车!我们荡秋千、放风筝!你想玩什么……都行!”
“我们现在都死了,爸爸说就不用学习了。我好长时间没学习,妈妈你不会打我吧?你打得好疼呀……”
何玉抱紧他的小身体,哭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中年男子看着这一切,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
“喂!”温乐源不爽地看着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家伙,说:“你早这么做不就完了?还拐这么大的圈子,你自己都不嫌烦哪?”
本来他都做好和这个女鬼好好打一架,用拳头让她清醒的准备了,可这个家伙─还说是她老公!一出现,几句话就搞定了,早知如此,他之前这么干不就完了么?还害得他担心了这么长时间!
中年男子看着他,有些凄凉地摇了摇头。
“没完,事情没完。”
“什么?”
中年男子摇头轻叹,望向妻子和儿子的眼神更加沉重悲哀,“阴婆婆说你们有办法,但其实也没用的。她看走眼了。”
“喂!你听见我说话没有!给我说清楚─”
温乐沣拉住了温乐源,本应没有任何情绪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让温乐源不禁呆了一下。
“乐沣?”
“内疚……才是最可怕的。”
“啊?”
“我们谁也救不了她,做什么都没用。”
“做什么都……”
温乐源骤然明白了他所说的话。
中年男子按住自己的眼睛,低哑地啜泣起来。
你今天告诉她,她明天就会忘掉;你上午告诉她,她下午就会忘掉。她心里只有一件事,其他全都不记得。
她想品尝的只有痛苦,她心里只能放下内疚,今天的东西,过去了,就会很快忘记。
谁的宽恕也没有用,她不会宽恕自己。
所以她的魂魄会永远活在杀死孩子的炼狱之中,重复,一次又一次。
何玉提着两大包蔬菜肉品,费力地用背推开大门挤了进来。
温乐沣站在楼梯上回头看着她,她发现他在看她,微微一笑。
“买了这么多菜啊?”
“是啊,孩子要考试了,不加强点营养不行。”
“哦……”
这一次温乐沣没有帮她提东西,只是让开了路,有些倾斜佝偻的背影慢慢地爬上楼梯。
三天的时间还没有过,温乐沣现在依然处于感情断层的效力之中。可是他的表情中,却出现了些许痛苦的纹路。
这么深、这么重、这么可怕的感情,连他这个旁观者都感到了,连感情断层也阻挡不住的悲伤,那么她呢?
一直背负着杀死自己唯一爱子的罪孽,而不断重复那最悲伤一刻的她,又如何呢?
还有那个她真正的孩子、一直守护她的丈夫,他们又要怎样做,才能跳脱她剧痛的漩涡?
“我们到底要怎么才能帮你……怎么帮你们呢?”
西瓜皮头的小男孩坐在楼梯下面的阴暗处,已与黑暗融为一体。
公寓外,一个小小的影子隐藏在梧桐树茂密的枝叶中,随风轻曳。
第四个故事英雄之一
这小子胆小得要命,怕鬼,怕血,怕恶人,怕尸体
〈包括花鸟鱼虫的尸体〉,怕一切有可能吓到他的东西,
连在悄悄他脖子后头吹一口凉气,都能让他鬼哭狼嚎好一会儿。
烈日下,一辆载满乘客的长途巴士在公路上飞速行驶。
在夏天午后的一、两点时,一般的长途客车中除了司机之外,应该大家都沉入了梦乡才对,可是这辆车上却没有一个人睡觉,包括司机和车掌小姐在内的所有人都面无表情,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连广播也没有在播放。
车内,就好像全都是死人一样。
最后一排的四个座位有三个是空的,只有右侧靠窗的座位上,有一个穿得很“清凉”的女孩,身着短短的窄裙、细吊带背心,胸口开得很低很低。
她的眉毛又细又弯,眼睛上画着蓝色眼影,嘴唇上涂着淡紫色唇膏,如果以年纪稍大的人的眼光看来的话,她这种装扮无疑是“不正经”的─也就是做“鸡”的那种女人。
然而,她的表情中却没有任何卖弄风骚的样子,挑染成彩色的头发乱蓬蓬的,蓝色眼影已经被她手中紧攥的手帕擦得乱七八糟,眼睛也肿得只剩下了一条线。
前方的路有一个大转弯,转弯处的警示牌明确地贴着“慢行”的标志,可是司机却没有慢行的意思,踩下油门,风驰电掣地便冲了过去。
女孩发现了这一点,她慢慢地扫视了一圈车内人们冷漠的脸,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蓬乱的头发,唇边忽然露出了一抹笑容。
你们……会后悔的!
她在心里尖笑着,蓦地打开了窗户,在炽烫的热风呼啸而入的同时,将头伸到了车窗外面。
汽车呼啸着与警示牌擦身而过,一蓬鲜血噗地溅了出来。
凄厉的刹车声。
片刻后,车内迸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今日上午,市长亲切会见了在此次意外事故中,集体帮助那位少女的乘客、司机和车掌小姐,对他们的行为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那位少女的父母流着泪说,虽然他们的女儿没能救过来,但是在她临终的时候,有这么多好人关心她,帮助她,她地下有知,一定会感到欣慰……”
温乐源坐在地板上,手里端着一只大海碗,呼噜呼噜地吸溜着面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屏幕。
温乐沣给自己盛了一碗,在他身边蹲下,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挑起一筷子面吸溜进嘴里。
“怎么?又出什么见义勇为的英雄了?”
“嗯。”温乐源狠狠灌了一口面汤,舒口气,道:“那女孩好像想不开要自杀,把脑袋伸到车窗外面去,结果被警示牌削掉了天灵盖。
“那辆车里的人集体把她送到最近的医院,又一起自掏腰包给她交了医疗费,只可惜她伤势太重,没救过来。”
温乐沣笑一笑,感叹道:“现在这世界,居然能有这么多好人聚集在同一辆车上,真是难得。”
温乐源却不以为然地搅和搅和碗里的面,道:“什么好人,其实也不过就是从众心理罢了。像B市起哄强抢超市的事,不就是有人带头抢,大家才去干的吗?
“C市有人从银行里提出钱就被抢走,又洒得满街都是却居然没人要,都如数奉还,不也是有人带头当英雄,大家才这么干的吗?嘿,话说回来,如果当时我在那儿,保不准带领多大的抢劫风潮呢……”
温乐沣失笑:“你又不是没钱花,去抢人家的钱干嘛?”
“我的钱又不是多得麻袋装,当然想要更多的。”温乐源把最后一点面汤喝完,咂巴咂巴嘴,又跑到里间去盛了一碗,回来坐下继续吸溜。
“所以这辆车上的人恐怕也一样,当时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