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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只是一心静静地弹著,想著,念著。
心中徘徊不去的,那个名字……
一曲落尽,阴王站起身,走到窗台,望著窗边地上的一棵栀子花。洁白耀眼的花瓣,与这终日阴沈沈的鬼界,是如此不协调。
这棵栀子花,是从哪里来的,其实阴王也不知道。当他回来注意到时,它就已经在这里了。
第一眼看到它时,阴王曾想过丢弃,但是念头一转,还是将它留了下来。每次弹曲的时候,这棵栀子花,就好像是他的听众,是那麽安静,那麽专注。
他伸手,抚上了一片花瓣,指尖下的触感湿润润的,他不禁一愣。随即,敛低了眉睫,目光彷佛有些恍惚起来。
「怎麽?就连你,也是会落泪的麽?」
他低喃著,一滴一滴,轻轻拭去花瓣上的水珠。
「若是连你也会落泪,为何却始终没有人来告诉我,那个人,他究竟去了哪里?」
鬼断情殇13
邢春所出生的人家,亦可算是名门。祖上皆是书香门第,到这一代,家中还有远亲在朝廷中当值。
邢春便是在这个家中,生活了二十载。
在这二十载中,邢春的娘亲,常常在家中後院带著邢春。小时候带他玩耍,待他长大些了,便教他学识,还教他弹古筝。
邢春的娘亲,曾是乐团的一名乐师。她的琴音远近闻名。有此良师,邢春的琴艺青出於蓝,而更胜於蓝。
邢家对门有一户昭家,昭家有个小儿子,名唤昭铭。
昭铭小邢春三岁,长得机灵可爱。因家中清贫,上面又有两个兄长,下面还有一弟一妹,昭铭自小便十分懂事。
可是,他心中也苦,苦自己为何生在这清贫人家,苦自己为何不是几兄妹中最得宠的一个。只有他的二哥,可以去学堂念书,而他,就只能在家里给最小的妹妹换尿片。
邢春第一次遇见昭铭,便是在他偷偷躲起来哭的那棵树下。
邢春给他点心吃,教他写了自己的名字,往後两个小孩便不时相约在树下见面。每次,邢春都会带上一些点心,准备好当天要教给昭铭的几个字。
约莫在昭铭七岁时,邢春第一次将昭铭带回了家。邢春的娘亲也很喜欢这个聪明的小孩,知道他在家中过得苦,便给他更多的宠爱。
自那以後,昭铭便常常到邢家串门。高兴的时候也去,去找邢春玩耍;受了委屈也去,去窝在邢春怀里哭鼻子,哭完了,邢春便拿点心给他,弹好听的曲给他听。
这样的日子,就这麽过去了十几年。
那年,两人爬到邢春卧房的屋顶上,看月亮,吃点心。就是在那天,昭铭说,邢大哥,我一辈子也不要和你分开。
邢春说:傻小子,你才活了几年,说什麽一辈子?
昭铭说:总之我就是不要与你分开,死也不要。
邢春苦笑:别随便就说死不死的。再说,你要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了,你将来的媳妇才真的要去寻死。
昭铭说:我才不要什麽媳妇,我就要邢大哥。
邢春问:为什麽呢?
因为……昭铭忽然在邢春脸上啄了一口,红著脸说:因为我喜欢邢大哥。
喜欢?邢春摸著脸上刚刚被啄了一口的地方:怎麽喜欢?
昭铭说:很喜欢,很喜欢,说不出有多喜欢。邢大哥不喜欢我麽?
邢春想了想:喜欢。
昭铭开心地扑上去抱著邢春:那我们就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他指著月亮,让月亮为见证,说要一生追随邢春,这是昭铭十五岁时候的事。
在那之後,过了三年。
正处浓情蜜意的两人,却不得不分离。因为昭家就要搬离此处。
离别前夕,在初遇的那棵大树下,昭铭趴在邢春身上,一直哭,哭到喘不上气。邢春只是默默抱著昭铭,反复为他擦去泪水。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这个问题,昭铭问了不下十遍。
邢春无法回答说肯定会,也不能回答说不会,他就只是说:我会去找你,我一定会去找你,直到找著你为止。
昭铭哭著说:那你一定要来找我,我会等著,邢大哥,你一定要来。
一定。直到那时邢春也是深信著的,只要他努力去找,就一定不会找不到。
然而,就在此两年之後。
邢家那位在朝廷中当官的远亲,犯了不知是怎麽来的重罪,诛连九族。就连从不曾见过那人一面的邢春家中也未能幸免。
那天,官兵冲入邢春家中。
就在後院,在那片栀子花林里,众官兵押住邢春,要将他带回京城,与其它邢家人一起等候处置。他的娘亲又惊又急,导致恶疾发作,摔倒在地,惨厉地哭喊著,却没有用。
最终,邢春还是被带走了,最後留在他记忆中的,是娘亲倒在栀子花瓣之上的身躯。那身躯,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到京城後,邢春与其它许多人,被关押在大牢之内。
每天等著,不知何时将迎来问斩。
在那天到来之前,一日傍晚,一个年轻人来到牢中,站在牢门前,一脸好奇地问:你们,谁是邢春?
邢春狐疑地应了声。
那人说:听说你弹得一手好琴。
邢春问:你是听谁说的?
那人说:当朝驸马。
什麽?邢春不明究竟。
那人接著说:我喜欢听琴,如果你弹的曲真有那麽好听,我就保你性命,怎样?
邢春没有回答。那时他只觉得,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如今他已是牢狱之囚,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就说能保他性命,何其荒谬?况且此时的他,已不那麽执著於生死。
娘亲已去了,在这世上,他还有什麽留恋?他只遗憾,直到最後,也没能够找到昭铭,见上一面。
然後,这天,有人来将邢春带出大牢。他被带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宫殿,宫殿正上方,端坐著一个年轻人,这人身著龙袍,头戴九龙冠。
这个人,就是当日去牢中,问邢春是不是弹得一手好琴的那个人。
当朝皇帝,他在殿上,对殿下文武百官说:这个人,是邢琉的远亲,本该与邢家诸人一道处斩。不过我听驸马说,'奇+书+网'这人弹得一手好琴,於是我有个主意。我想,让他在这殿上弹一曲,若这一曲能打动诸位,我便留他一命,留在朝中作为我的乐师。
百官听了,纷纷说这样不妥。
年轻的皇帝便说:人常说,字如其人,文如其人,那麽乐曲也是如此。若此人所弹之曲,确实能令人被其打动,则说明他并不是个万恶之人,更不是该死之人。况且那邢琉闹的事,与他本身也并无干系。
就我所查,他连见也没见过邢琉。虽说邢琉是罪连九族,其实这九族之中真正该死的又有几个?说要诛连九族,还不都是你们逼我!
皇帝动了怒,百官再也不敢多言,只得同意了皇帝所言。
而後几名宫女上前,摆好案台,放上古筝,请邢春入座。
而邢春,对於如此转机,一开始只觉讽刺之极。死去的人,已然死去,就算他再弹上十天十夜的曲,那个人,也不可能再活过来。
他冷冷环顾四周,没有任何举动。直到,他在那百官之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以为这辈子已无缘再见的,那个身影。
三年时光,并未将昭铭改变多少,还是那清秀的小脸,那清瘦的身姿。
只是,他没有像从前那样,对自己俏皮地笑,顽皮地眨眼。他笑,却笑得僵硬,他的眼睛眨也不眨。
为何,他竟会在此?
蓦然,邢春深深一凛。
驸……马……
原来如此。
此前邢春就一直认为,昭铭很聪明的,学什麽都快。若多加培养,未尝不可成大器。然而他怎麽也料想不到的是,这结果。
不怪谁,不怨谁,也不恨谁。
邢春迈步走到案台前,坐定。手,轻轻抚上琴弦,一指拨弄,大殿之内音符流淌,如泉水一般沁入人心。
这是他最後一次,为昭铭弹曲。
一曲落尽,邢春的生死亦就此定下。他住进了皇宫,从此成为皇帝一人的专属乐师。
也就在当晚,皇帝将昭铭传来,感谢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如此之好的乐师,也算引见他们二位「故友」会面,叙一叙旧。
在後院,在月下,人都离开了,昭铭忽然哭起来,向邢春道歉。昭铭说,他只是不想再处处受人白眼,被人看不起,他只想让那些人知道,他,亦可立於高处,睥睨众生。
若有来生,我定要将此生亏欠你的,统统偿还於你。对不起,邢大哥,我也一直,一直都很想念你……
别再想我,邢春说,好好待你的妻,做你的栋梁之才,莫再负了自己这麽多年的辛苦。
邢大哥,你,不怪我,不恨我麽?昭铭问,脸上挂著泪痕。
只是邢春,已不再会为这眼泪而动容。他说,不。
他真的不怪谁,不怨谁,也不恨谁。
谁让,有缘无分。谁让,「情」之一字,只得如此分量。
那之後,邢春不曾再见过昭铭。昭铭住在宫外,入宫是为了上朝,这是与邢春毫无干系的事。
皇帝将邢春留在身边,要他做自己的专属乐师。但实际上,皇帝更将他视为自己的乐器师父。
皇帝说,他一直喜爱古筝的旋律,可惜被太多事情占用了时间,根本没法静下心来学琴。
再者,每次他一说要学琴,皇太後,还有那些元老,便一个劲阻止,说这是浪费一国之君的宝贵时间,简直儿戏。
因此,能找到邢春,皇帝觉得很高兴。
虽说还是没有多少时间学琴,至少,心情烦闷时,疲倦时,可以请邢春为他弹上一曲,这样他便很满足了。
对这位年轻的皇帝,邢春始终也无法当作九五之尊来看待。他给邢春的第一印象,实在太过古怪。而往後的相处间,他也从不在邢春面前露出威严之态。
邢春心情不好,不肯弹琴的时候,皇帝便一直央求,又让太监端来珍馐,又让宫女跳舞给邢春看,千方百计,就为了求邢春一曲。
邢春越来越弄不明白,这皇帝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说威严,他也是有的,那日在大殿之上邢春便已见识过了。可是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却像个小孩子,会抱怨,会傻笑,还会对窗幔又撕又咬。
每当这时,邢春就觉得,真是拿这人没办法。
为躲避他的骚扰,就只能用一曲将他轰走。可是往往没过几天,他又来了。简直阴魂不散。
有一次邢春冒著可能被砍头的危险,说要离开宫中,不想再待在这里。
皇帝不答应,巴巴地扯著他的袖子,说:我知道,你嫌在宫里闷,其实我也闷,可是没办法,我也不想让你走。我在宫里,就你这麽一个好朋友,我真的不舍得你走,你就留下来当作陪我,好不好?
邢春这才知道,这个奇怪的皇帝,竟将自己当作了好朋友。
何其讽刺,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然而,自那之後,邢春没有再说要离开的话。他知道,无论他怎麽说,皇帝都是不可能放他走。
此外他也想试试看,将皇帝当作朋友来相处,是不是就能够让在宫中的日子,过得稍有色彩些?
那天,天降大雨。邢春被困於假山之内,他也不急,就站在那里,望著雨幕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雨幕中跑来一个人,还大声唤著邢春的名字。
邢春应了声。随後,那人影朝假山这边跑来,跑得太急,一头撞进邢春怀里。
邢春低头一看,才发现这个冒著大雨狂奔的呆子,竟是皇帝。
皇帝说,先前他到邢春所住之处找他,宫女们说他早些时候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於是皇帝派了一群人出去找,却一个个空手而归。
皇帝气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