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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口井正在她的面前!那口曾埋葬了两条性命的古井!栏杆已经腐朽,杂草长在四周,这是个荒凉的所在呵!她瞪视著那口井,心底有个小声音在对她呼叫著:
“跳下去,唯有一死,才能明志!跳下去!”
仰望天空,星光已经暗淡,环视四周,树木、亭台,都是一些暗幢幢的黑影,她手里那个灯笼的光显得更幽暗了。然后,一阵风来,那灯笼的火焰被扑灭了。她全身一震,抛掉了手里的灯笼,她仰天而呼:
“凯凯!让我证明给你看!证明我的心是永远不变的!凯凯,你既不现形,我只能以死相殉,天若有情,让我死后,能与你魂魄相依!”喊完,她心一横,闭上眼睛,就对那口井冲了过去。就在这时,比闪电还快,有个人影从旁边的树丛里斜窜了出来,她正要跳,那人影伸出一只强而有力的手从她身后一把抱住了她的腰,一个声音痛楚的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巧巧,巧巧!你三番五次的寻死,逼得我非现形不可了!”
她惊喜若狂,凯凯,那是凯凯呵!
“凯凯,是你?真是你?”
她骤然回头,星光下,一切看得十分清楚,哪儿是凯凯?那是一张扭曲的,丑陋的,可怖的,遍是疤痕的鬼脸,正面对著她!她“啊!”的大声惊呼,顿时晕倒了过去。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醒来了。
是个恶梦吗?她不知道。睁开眼睛,满窗的阳光照射著屋子,她正躺在自己的床上,白夫人坐在她的身边。不胜愁苦,不胜担忧的看著她。“哦!”她软弱的说:“我怎么了?”
“你晕倒了。”白夫人说,神色惨淡,语气含糊:“我们在落月轩的古井旁边发现了你,你怎么跑到那闹鬼的地方去了呢?我不是告诉过你那儿不能去的吗?是不是闯著什么鬼了?”
巧兰凝视著白夫人,她内心那扇记忆的门在慢慢的打开,昨夜发生的一切在一点一滴的重现。茉莉花香,灯笼,禁门,落月轩,叹息声,古井,抱住她的手,凯凯的呼喊,和那张鬼脸!她回忆著,思索著,凝想著,终于,她咬紧牙,痛楚的闭上了眼睛,泪珠沿著眼角溢了出来,很快的流到枕上去。白夫人伸出手来,用罗帕轻轻的拭去了她的泪,忧愁而怜惜的说:“你到底怎么了?巧兰?你被什么东西吓著了,是不是?别放在心上,那是个闹鬼的院子呀!”
“不!”巧兰好虚弱好虚弱的说。睁开眼睛来,她泪雾迷蒙的瞅著她的婆婆,唇边竟浮起一个似悲似喜的笑容,慢吞吞的,她说:“我哭,不是因为被吓著了,是因为我现在才明白,我竟然那样傻!放在我面前的事实,我居然看不清楚,而去相信那些无稽的鬼话!”
“巧兰!你在说些什么?”白夫人惊惶的问。
“我明白了,我一切都明白了!一直到现在,我才想通了这所有的事情!我傻得像一块木头!”
“巧兰,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您懂的,妈,您完全懂!”巧兰从床上坐了起来,目光清亮而深湛的盯著白夫人,泪水仍然在她眼中闪亮,但是,她脸上却逐渐绽放出一份崭新的光彩来。她的声音提高了,带著几分压抑不住的激情。“您懂,公公懂,佣人们懂,我父母也懂,被隐瞒的只有我和绣锦紫烟而已!您们利用了落月轩那幢鬼屋,利用了我天生怕鬼的胆小症!事实上,那落月轩或者以前曾闹过鬼,但是,现在,那两扇禁门里关的不是鬼魂,却是我那可怜的,被烧坏了脸的丈夫!”
“啊!巧兰!”白夫人惊呼著。
“是吗?是吗?是吗?”巧兰激动的叫著。“你们千方百计的隐瞒我,欺骗我,包括凯凯在内!你们要我相信他已经死了!要我死了心好改嫁,因为他已不再英俊萧洒,你们就以为我会厌恶他了!你们把我看得何等浅薄呀!”
“啊!巧兰!”白夫人再喊了一声。
“偏偏我不死心,偏偏我不肯改嫁,”巧兰继续说,语音激动而呼吸急促:“于是,你们让我嫁给一道灵牌,以为我会熬不过那寂寞的岁月而变节,是吗?是吗?”
“巧兰!”白夫人再叫,泪珠涌进了眼眶。
“你们设计好了一套完美的计谋,告诉我不能走进落月轩那两扇禁门,你们根本知道我以前来过寒松园,知道我怕那两扇禁门!”她一连串的喊:“但是,凯凯却不能忍耐不来见我,新婚之夜,我并不孤独,我的新郎始终就在窗外!这也是为什么我常听到叹息,为什么深夜里,有人潜进我的室内,帮我盖衣,题字留诗!那不是鬼魂!那是人,是活生生的人,是凯凯!对吗?对吗?对吗?”她力竭声嘶的追问著。
“哦,巧兰,我还能怎么说呢?”白夫人泪痕满面,语不成声。“这不是我们的意思,是元凯呀!当他发现自己被烧成那个样子,他就叫著求著要我们告诉你,他已经死了!他认为他再也配不上你,他自惭形秽,他怕毁了你,他苦苦的哀求我们,不要让你再见到他!要你另嫁一门好夫婿。巧兰,巧兰,像你这样的蕙质兰心,还不能了解他那份爱之深而惜之切的心情吗?”“我了解,”巧兰的眼睛深幽幽的,像两潭无底的深水。“是他不了解我!不了解我的生命是系在他的生命上,而不是系在他的脸上!”她顿了顿,咬咬嘴唇:“现在,一切都明白了!那么,我病中所听到的声音并不是梦了?”
“是的,我们遣开了人,让他躲在你的床后,让他对你说话,你病了。他比你更难过呀!”
“那么,昨夜他始终跟在我身后了?所以,他能及时救了我!那盏引我进去的灯笼……哦!”她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来:“是送东西进去的丫环了?”
白夫人默然不语,静静的瞅著她。
“哦!”巧兰转动著眼珠,忽然,她所有的精神都回来了,集中了。也忽然,她才真正相信了摆在自己面前的事实!猛的掀开了棉被,她跳下床,眼睛闪著光,呼吸急促,喘著气说:“妈呀,现在,还等什么呢?你们可以让我和我的丈夫见面了吗?”“他不敢见你呀,昨夜,他已经把你吓晕了。”
“我不会再晕倒了!”巧兰说:“没有事情再可以让我晕倒了!只要他活著!”“那么,去吧!去见他吧!”白夫人泪流满面,却不能自已的笑著:“但是,见他之前,你必须知道,他不止脸烧坏了,而且……”“还跛了一条腿!”“你怎么知道?”“紫烟曾看到一个影子,‘跳’出竹林,事实上,他只是跛著走出来的。”“你还有勇气去见他吗?”白夫人问。
“他依然是凯凯,不是吗?”巧兰闪耀著满脸的光彩回答。
“是的,他依然是凯凯。”白夫人凝视著她的儿媳妇,慢慢的说:“他在落月轩的小书斋里,是一进门右手的第二间。他正等著我去把你的情形告诉他,他经常这样等我去告诉他你的消息。我想,或者,你愿意现在自己去告诉他?他一定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巧兰整了整衣裳,扶了扶鬓发,没有带任何一个丫环,她走出了微雨轩。坚定的,稳重的,她的步子踏实的踏在那小径上,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穿过一重门,又一重门,绕过一个园子,又一个园子……依稀仿佛,她又回到了童年,凯凯牵著她的手,正走向那两扇禁门……
“怕什么?有我呢!我会保护你!”
谁说过的?凯凯!不是吗?她不会再怕了,这一生,她不会再怕什么了!有他呢!凯凯!
她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向前走……然后,她停在那两扇禁门前面。门阖著,门里关著的是什么呢?一个世界?一个爱的世界?她伸出手去,缓缓的,郑重的,兴奋的,却又严肃的推开了那两扇禁门。一阵茉莉花香包围著她,玫瑰盛开著,阳光满院,而繁花似锦。抬起头来,她对那右边第二间的小书斋望过去,在那窗前,有个孤独的人影正呆呆的伫盼著……
“一个好园子,我将把新房设在这落月轩里。”
巧兰模糊的想著,望著那窗前的人影。然后,毫不思索,毫不犹疑的,她喜悦而坚定的奔进了那两扇禁门。
一九七一年七月十日午后于台北—全书完—写于“湮没的传奇”之后
很久以前,就想写一套以古老的中国为背景的小说。或者,由于我生长在一个对中国文学特别有兴趣的家庭里,父亲研究中国历史,母亲酷爱中国诗词,我耳濡目染,受了极深的影响,因此,从小,我就喜欢诗词、戏曲、历代文人杂记、稗官野史和笔记小说。等到我开始写作生涯以后,对那些古老的记载就更感兴趣,总觉得在那久远以前的时代里,一定有许许多多根本失于记载的故事和传奇。于是,我臆造了好几个这类的故事,却因为害怕考据和查证的工作,又怕描绘自己所不了解的时代,所以,这套小说也就始终没有勇气提笔。去年秋天,我有机会去了一趟欧洲,站在英伦的古堡前,站在罗马的废墟里,站在庞贝古城以及西班牙那世纪初的古教堂中,我禁不住油然兴起一股“怀古之幽情”,我所怀之古,不限于欧洲,我更怀念自己那有五千年历史的祖国。因此,回国后,当很多朋友问我:“周游了一趟世界,你是不是想写一些以西洋为背景的小说呢?”我却回答说:“不!完全相反,我要写一套纯以中国为背景的小说!”
于是,今年春天,我开始著手写“湮没的传奇”。这套小说一共六篇,从《白狐》开始,到《禁门》为止,包括狐、鬼、侠义、及儿女之情的种种故事,整整写了半年。其中遭遇到许多考证方面的困难,写来十分艰苦,虽再三查证,但错误瑕疵,恐怕仍然在所难免。好在只是小说,愿读者们能够多多谅解。“湮没的传奇”在皇冠杂志上连载了七个月,连载期中,我收到许多读者来信,因写作繁忙,未能一一作复,在此特别致歉。还有一些读者,来信询问这些“传奇”是否取材自古人的笔记中?在这儿,我要特别声明,这六个故事,都完全出于我的臆造,并无任何根据,也无史料可查。但是,在那久远久远以前的时代里,谁能保证没有这些类似的故事,被湮没在时间那无形的轮迹中了呢?
琼瑶一九七一年八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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