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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
“谁?谁在那里?”我想提高声音来壮胆,才发现真正内心恐惧的人是说不了太大声的。我慢慢挪出来,假装镇定的向前走,眼睛却充分利用余光的功能,左顾右盼。好像也没有异常。
我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撒开腿向屋内跑去,没跑两步,忽然被绊了一下,狠狠摔了出去,一时头顶全是金星。一清醒,我立刻站了起来。阴暗的墙角里,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暗影中趴着,静止不动,不知道是人是鬼,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存在。
我顾不了许多,奔回屋子将门紧紧的关上。贝贝安然的躺在床上,背对着我,我稍稍放下心来,我轻轻走过去,想将她抱在怀里,每次抱着她,有非常安全的感觉。
然而贝贝睁着大眼睛。她安安静静的背对着我躺着,睁着眼睛。
“吵架。”贝贝说。
“谁吵架?”我问贝贝。她忽然闭上眼睛,沉沉的睡去,呼吸平静,仿佛她未曾醒来过。
我环视这个小屋,摆设破烂陈旧,每样家具都有几十岁的年龄。拉开橱柜的抽屉,里面杂物落满了灰尘。我翻了很久,翻到了两张照片,老式黑白的,已经发了黄。
第十七章 记忆的肢解(2)
照片情景大致相同,年轻的王庆年和阿兰端正的坐在椅子上,腿上揽坐着一个小姑娘。两张,两个孩子。都是三四岁的样子,非常相象。
我久久的,久久的盯着。
其中一张照片里的小女孩是幼年的我,她脖子上;跟我一样有清晰的蝴蝶胎记。我坐下来,失去了触觉,身子被掏空了,许多片断在我脑海中如被闪电照亮,一闪一闪,凌乱出现,没有逻辑也无法衔接。
一会是年轻的阿兰万般疼惜的搂着小小的我,一会是她拿着木棍叉腰站在床前,我躲在床下瑟瑟发抖,一个片断是王庆年黑夜里跑到我床前狰狞的笑,一个片断是他将一堆的糖果塞满我的口袋。
我堵上耳朵,一阵阵的头痛。
我拿着这张照片,鬼使神差的走出屋子,轻轻走到他们的门前。里面在吵架,压低的声音,清晰而琐碎。
“谁让你把她领回家?我们只当不认识她最好。”是阿兰的声音。
“回来的路上看到她站在原来的家门口,一糊涂就领回来了。”
“我刚才出去看了看,怕她夜里做什么事情。”阿兰说。
“她能做什么?她说是回来感谢的。”
“鬼话,当年你那样对她,她会感谢?”
“我比你强,你动不动就打她。”
“你呢?你拿烟头烫她。”
“你有一次打她眼睛淤血。”
“她一渴了,你就给她酒喝,不然他爸爸也不会连杀你的心都有。”
“她那时小,都不记得,她家人最后也说了大家不要再提。”
“小声点小声点。”
“不怕,她刚才被我吓到了,哪里还敢出来。”
“她来之后多多就死掉了,我完全是受了刺激。”
“她不是那么倔,我不会那么容易发火。”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表明自己还算无辜,这具有极强攻击力的表述,一字一句都变成凶器和拳头,我仿佛看到自己体内的淤伤,紫黑紫黑,无法消散。
原来这就是我的童年。照片在我手中变得粉碎。
第二天,我若无其事的起床,梳洗,给贝贝冲奶粉,甚至还给他们扫了院子。是的,若无其事。一切都已经过去,无证人无证据,我还能怎样?
我说我要离开,他们互相看一眼,每根神经都放松下来。阿兰跑去好远的小商店给贝贝买来饼干和牛奶布丁,王庆年露出一个长辈的眼神,剥开包装放她手上。
贝贝亦很乖巧,接过来,对王庆年说:“谢谢!”他们笑了,脸上的皱纹变成一朵灿烂的大菊花,贝贝接着说:“去死!”
菊花僵在了脸上,从未见过如此难看的表情。
她又对阿兰说:“等着!”
“小妖怪,你生的是妖怪,你俩快走,快点走……”
阿兰下逐客令了呢。
我抱着贝贝离开了那个家,门在我们身后很响很重的关上,是一种暗语:一刀两断。
我看着贝贝,有些想笑,她左歪头右歪头,无比认真执著的舔着牛奶布丁,全然不在乎什么妖怪的称呼。
我脚步轻轻,七拐八拐,走出村庄,来到一个路口,我站在那里等公交。太阳照的街道白花花的。
远远跑来一个人。是王庆年。
他近了,我真正看清他的脸,是了,这张脸带给我的又岂止是童年的恶梦?他有些喘,也许真的老了,说:“多多,不是,默之,我想……”
贝贝不等他说完,盯住他说:“退后。”
我呵斥贝贝:“不要闹。”
王庆年看着贝贝,后退了两步,又想说话,贝贝又说:“退后。”他如同着了魔,看看身后,没车,又退后两步,他站到了机动车行驶道上。他说:“我想……”
一辆汽车,呼啸着,奔过来,风驰电掣,我欲伸手拉他一把,但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一声闷响,他身体腾空,飞出好远。
是一辆白色的宝马,没有车牌号码,略微一停,加速向前驶去,杳无踪影。街上没有多余的人,我惊在那里,远处呆立着的,还有正在追赶王庆年的阿兰。
我跑过去,将趴在地上的王庆年翻过身来,他只是太阳穴上有个小黑洞,一点点血流出来,脸蜡黄,没有血色,表情却安祥,微微翘起的唇角,睡着一般。
第十八章 记忆的肢解(3)
我哪里来的那么大胆量?也许人类有好奇的天性,我摇了摇王庆年,想确定他是不是已经阴阳两隔。起初,他纹丝不动,几秒种后,他忽然张开了眼睛,喉头倒气,嗬叻嗬叻的声音,嘴巴一咧,象是在笑,牙齿上都是血。
阿兰跑过来,关键时刻比我清醒:“快帮忙送医院!快找车。来人啊。”
王庆年看我一眼,艰难的吐一句:“我想……”大概知道自己的力量仅够说一句话了,便转换话题,说他认为更重要的。他看着阿兰说:“是我自己愿意死。”
我帮她拦车,半天不见一个过路车的影子,这条荒凉的街!
其实不荒凉也没用,车来车往也无济于事,王庆年已经瞳孔散大,头歪向一边,停止了呼吸。究竟他最后想跟我说什么?成了永远得不到回答的问题。
我还是有良心呢,我没有甩手回家,而是留下来,帮着阿兰处理他的后事。
我静静的,观察死亡:肌肤透水,颜色尽失,安祥沉睡的姿势,穿着大圆花的寿衣,与世无争的样子。待到推进火化炉,因为年老干瘦不能尽燃,火化工人技术娴熟的不断向尸体上淋油,偶尔拿巨大的钩子翻翻身,再淋油,烧到关节扭曲,他会因为神经反射突然坐起,瞪眼张嘴,好像死不甘愿。
终于变成了一把灰,最后再赚一把亲人的眼泪,不用多时,就可彻底宣告生命结束。
死与生,原来如此接近,如同纸张正反两面,只需轻轻翻转。
初见他时,他为什么哭?他为什么要犯那样的错误,他为什么那样渴望死亡?
在他身边痛哭的,只有阿兰,我只是凑个亲人的数,其他都是请来的乡亲充一下门面。
可见,生前他也是孤独之人。
我以为王庆年会阴魂不散来骚扰我,毕竟我目睹了他的死亡,可是没有。也许生前善良的人往往受尽凌辱容易变成凶神恶煞,而凶恶的人死后就变成了善良的鬼。我原本也不信有什么阴曹地府,只是闲来无事给自己找充分舒服的解释,回复心平气静而已。
我疲惫的又睡了一个夜晚。贝贝很安静,如大人一样能很好的控制自己,她不胡来,我就不会手忙脚乱。
早上醒来,我推开门,先看到阿兰的一张脸。她站在门口,狠狠的盯着我,似已等我很久。
“你不能走!事情没完!”她说。
“我仁至义尽了。”我疲惫的说。
“如果不是你俩突然来我家,我家老王不会死。”
“是车祸。你亲眼所见。”
“不管怎样,你要跟我去城里公安局。”
她拉扯住我,仿佛我是逃犯。全然忘记我是怎样忙前忙后的帮助她,甚至帮她抬架尸体。我摇摇头,想像她年轻时候该是一个多么刻薄利落的女人。
而这个刻薄的女人曾经是我养母。
“这孩子有问题,我们要去查一下。”我暗笑她没有常识,哪个公安局会鉴定是人是妖?
果然,到了公安局,别人看她如怪物,对我母女,则眼神中流露出丝丝同情。
因为我什么也不说,她的话如机关枪扫射:“我来报案,她是杀人犯,不,是这个孩子!我老头前天早上出了车祸,她当时在场!我们那里平时连拖拉机都很少见, 可那时却从天上冒出一辆大轿车……”
登记员有些不耐烦:“慢点说,慢点说。你应该说说肇事车辆的问题,别东拉西扯。”
我步入话题,“肇事车辆是白色宝马,逃逸,没有车牌,这是我能提供的所有线索。”大概我说起来简单明了,警察点头,记录,显然对我更有好感。
其实,反击不必出拳,语言也很有力。
“可这孩子不正常。她说话不像个孩子,象有几十岁那么老……”阿兰指着贝贝,激动的比手划脚。她的嗓门之高,几乎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贝贝身上。
第十九章 记忆的肢解(4)
贝贝挣脱我,下了地,东走走,西看看,并不明白她在何等严肃场所被众人审视。她眨着清澈的眼睛,摇着嘟嘟的小手,见什么都好奇的摸一摸,时不时抬头对着别人咿咿呀呀,语言不清晰,脚步也摇摇晃晃,不小心摔倒了便哭着喊妈妈,极其娇气稚嫩,与一般孩子无异。
一个被称为队长的人走过来,气势逼人的指着我们说:“都过来,这边来。”
我们被带到一个单独办公室,摆设极其简单,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大概是专门审讯用的屋子。
阿兰扫我一眼,因为长时间痛哭,她眼睛还是肿的。我们都落座,队长亲自问话。
“你先说。”他示意阿兰,眼睛似有穿透力,直直看到别人脑子里去。
“我丈夫出了车祸,她是杀人犯,她孩子不正常……”
“停,”队长呵止,“我们讲究点逻辑,你跟她什么关系,怎么认识,死者是谁?案发当时是什么情况?”
“这,恐怕要从二十多年前开始说起了。”
“没关系,从头说。”队长显示出极大的耐心。
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在阿兰详尽的描述中,我三岁生活的面目渐渐清晰。
那时候,那时候。
父亲被单位调派到很远的南方工作,母亲一人在家照看我。阿兰在我邻居家当保姆,闲来无事经常跟母亲聊天。
阿兰也有一个孩子,名叫王多多,跟我同龄,大眼睛小圆脸,模样相仿。她常跟母亲说,你家孩子比较听话,我家多多活泼一些。
母亲想躲过“计划生育政策”,再要一个男孩子。于是,她们瞒着父亲,实施了一个并不算坏的计划:把我托管给阿兰一年,慌称我丢了,弄一张娃娃准生票,阿兰可以在家乡享受保姆工资。
我被阿兰带走后,母亲没有来探望过我,只是定期给阿兰寄钱,两三个月去一次南方,跟父亲亲密接触,积极造人,然后回来细细观望肚子的动静。
阿兰继续讲:“我带她到我家时,她不叫默之,叫甜甜。那时交通不方便,城里离我们王庄很远,当天下午,多多非要跟他爸爸骑自行车去接我们,路上不小心翻到沟里,多多就……。”阿兰擦擦眼泪,这么多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