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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醒来,杜聿明都在担架横杠刻下一道刀痕。数起来,已经刻了56道。山中无甲子,屈指一算,该是7月中旬。
自从在大洛得了回归热,杜聿明的体力一直没有恢复。无医无药,没有死掉,就算命大了。
林中死了多少人,还剩下多少人?谁也说不清。一路上,尸体横陈,白骨成堆。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士兵怨声载道,杜聿明只好充耳不闻。他心里难受极了。作为一名将军,他并不过分吝惜士兵的鲜血。笑卧沙场,轰轰烈烈地去死,这是军人的光荣。可是,现在这种死法,士兵们像一排排枯树,无声地倒下,腐烂,连挣扎一下都没有。这是为将的罪过呀
杜聿明不知道野人山已经吞噬了多少官兵。可是,他清楚地记得,光为他抬担架,就死了5个人。其中特务连那个壮得像根铁柱似的常连长,就因为染上回归热致死。病毒很可能是杜聿明传染给他的。
杜聿明感到,他这个半死不活的长官,在野人山不仅不能给部队以鼓舞,给士兵带来希望,他简直就是一个累赘。
惟一的希望是电台。但一再让他失望的也是电台。
进山的时候,什么都扔了,就是不敢扔电台。
然而,野人山是个密封的世界,遮天蔽日的林木紧紧罩着大地,飞禽出不去,阳光进不来,连电波也不能穿透这绿色的屏障。自从钻进野人山,电台便与重庆中断了联系。每天宿营,杜聿明都命令机要参谋把电台架到他的担架前,威吓说:“今晚不把报发出去,办你的罪”
可是开机后,呼唤重庆,重庆没有回音;呼唤昆明,昆明没有声息。
天天如此。
李参谋懊丧地说:“天天下雨,机器像被水泡过似的,到处跑电。没法搞。”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杜聿明仰天长叹:“就这么完了吗?。”
苍天有知,是不该让一支正义之师湮没在无情林海之中的。
这天,天气晴好。缅北的雨季,难得天晴。电台兵们找到一块空地,赶紧把电台和电池打开晾晒。
森林中的太阳,竟是这般火热,把机器晒得全身冒汗,小半天工夫,电台和电池内存积的雨水和潮气全蒸干了。
趁着这股热乎劲,杜聿明命令机要参谋立即开机。
电台兵架好天线,接通电源,插上耳机和发报键。不到两分钟,一切就绪。
李参谋亲自发报。他戴上耳机,右手手指轻轻地搭在发报键上,神情十分严肃。全军官兵的命运,全系在他那几个手指头上啊。
的的的的
清脆悦耳的发报声,叩击着大森林,叩击着每个人的心弦。机要参谋熟练地把呼唤重庆电讯总台的讯号发出去后,接下来是等待重庆的回音。
期望与失望,焦虑与忍耐交织在一起,啮咬着每个人的心。
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耳机里,音讯全无。
“没有接通。”机要参谋垂头丧气,全身汗水淋淋,像犯下大罪。
“继续呼叫。”杜聿明语气极为严厉。
机要参谋调整机器,摸摸这个零件,捏捏那根线头。一连呼叫三次,均无回音。
杜聿明也绝望了。他沉重地叹了一声:“唉”
长官的叹息,像一根鞭子抽在李参谋的身上,这比命令更让人坐卧不安。他不死心,把机器又捣腾了一遍,继续呼叫。他自己也搞不清,已经呼叫多少遍了。
突然,耳机里传来一阵短促的响声:
嘟嘟嘟
这是重庆的回音
李参谋大喜过望,不敢相信耳朵,再仔细听,对方又重复了一遍回叫讯号。
是重庆,没错
“赶快发报。”杜聿明迫不及待,催促道。
的的的的
李参谋快速按动键钮,把报告部队目前位置、处境的电文拍了出去。
刚拍了一截,电池又没电了。
虽然电报没拍完,但重要的是,把远征军部队尚在野人山中存活的信息传了出去。
多少天来,杜聿明总感到野人山就像一只魔罩,把他扣着、捂着、闷着,要把他憋死在森林中。现在,终于撕开一道缝隙,透进一缕光明,吹进一丝新鲜空气。他相信,只要蒋总司令知道他们还活着,知道他们大体方位,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搭救他们。
一定会的
在野人山里挣扎的官兵,早已成了散兵游勇,自由行动。
生存的欲望,成了官兵们惟一的行动规范。为了活命,他们必须不断向西前进。向西,向西,是官兵们自己给自己下达的命令。没有逃兵,没有开小差的,没有人敢擅自偏离部队的行军路线。因而,这又是一支高度统一的部队。
可以说,国民党的军队中,没有哪一支部队像野人山中的远征军官兵这样目标一致,步伐一律,休戚与共。
“和重庆联系上了”的消息,在森林中不翼而飞,一夜之间传遍了全体官兵。死气沉沉的大森林,第一次升起希望之光。次日的行军速度大为加快。官兵们拼命往前奔,仿佛前面那片林子里,已经垂下一架搭救他们的天梯;仿佛对面那座山梁上,有人向他们张开救援的双臂。
野人山的节律有了某种变化。往日里静悄悄的森林,好像热闹了点。有人在大声说话。有人为了表明自己的存在,不断发出嗷嗷的叫声。人们行进时,拨动草丛树枝的声音也大多了,行军的脚步声更加坚定有力。人们都在期待着什么。
太阳升到树顶的时候,天空传来了飞机的引擎声。这声音太熟悉,太美妙了。
森林骤然喧闹起来。
“我们的飞机来了。”
“我们有救了。”
士兵们兴高采烈,狂奔乱跳,忘记饥饿,忘记伤痛,忘记疾病,忘记死亡。躺在担架上的坐了起来,拄着拐杖的扔掉了拐杖,濒临倒毙的也直起了腰板。人们不约而同地仰起头,焦灼的目光一齐射向天空。
可是天在哪里?飞机又在哪里?
野人山那层厚厚的绿色屏障,将天与地隔开了,密不透风的树林阻断了人们的视线。只听见飞机的声音由远而近,渐渐飞临头顶。巨大的轰鸣,把森林震颤得嗡嗡作响,把鸟兽惊吓得四处躲藏。士兵们只听见引擎声,看不见飞机的踪影,急得在树林里又奔又跳,又喊又叫,有的敲响手中的铁器,有的拼命摇曳树枝竹丛,有的炸手榴弹,但是,他们无法冲破扣在头顶的那层绿色的罩,以同飞机取得联系。在茫茫林海中,人的那点声响,那点行动,不过如蚊子“营营”、跳蚤蹦达罢了。
飞机从头顶盘旋而过,越飞越远,曾给官兵以巨大希望的引擎声逐渐消失。林中又归死一般的沉寂。
这可诅咒的森林
第六百三十七章野人山,
第三卷:会战!会战! 第六百三十八章 救援!
第六百三十八章救援!
一切都过去以后,人们这才想起:为什么不先把森林撕出个口子来?
无须谁来下令,所有的刀手都自动集合起来。选好一处山头,叮叮咚咚,刀斧之声响成一片。一棵棵大树被放倒,被运走,林莽中出现了一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士兵们抱来一捆捆枯枝落叶,在空地堆起三个大柴堆,专等飞机的再次光临。
次日,也是太阳当空的时候,又传来飞机的嗡嗡声。
早已按捺不住的士兵们点燃火堆,三股浓烟冲天而起。
飞机越飞越近,已临头顶。这回可看清了。是一架绰号“黑寡妇”的轻型战斗侦察机,银灰色的机身小巧得像只燕子,翅膀底下,青天白日机徽大放光芒。
“黑寡妇。”
“黑寡妇。”
“我的黑寡妇。”
“老子把你盼苦啦”
士兵们手舞足蹈,欢呼雀跃,使劲向飞机招手,拼命向上蹦跳,恨不得跳上去和“黑寡妇”握手拥抱。
“黑寡妇”会意,它抖动几下翅膀,开始低空盘旋,螺旋桨搅动的巨大旋风把士兵的帽子吹掉,把衣服刮得噼啪作响。那是“黑寡妇”在和他们拥抱接吻。士兵们兴奋极了。
在一片欢呼声中,飞机投下两只降落伞。
降落伞在微风中张开,五颜六色,绚丽夺目,像凌空开放的两朵莲花。
士兵们全都把手伸向天空,平地陡然崛起一片肉长的森林。
莲花降落了。它降落在士兵们如林的手臂中。
无数双颤抖的手,高高托着降落伞下面的两只黑皮箱,像举着两座山。士兵们簇拥着把皮箱送到杜聿明跟前。
杜聿明今天气色很好。他示意士兵把皮箱放到他的帆布担架上。杜聿明伸出骨瘦如柴的双手,仔细掂量掂量皮箱的分量。他感到很沉,又感到很轻。心里揣测着,里面会装着什么呢?是食物?是药品?面对着成千上万让饥饿和疾病痛苦折磨的士兵,两座食物的山、药品的山都不够啊两只皮箱能够什么?如果是一只能不断变出鸡鸭鱼肉、米饭馒头的聚宝盆,那还差不多。但是,他又一想,即使里面装的是几包盐巴,几听罐头,那也是总司令的一片恩典。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
把两只皮箱来回掂量了后,杜聿明决定先把那只重一点的打开。他亲手启封。这是作为副司令官的权力,他已经很久没行使自己的权力了。
士兵们众目睽睽,屏息静气,一齐盯着副司令官手中的皮箱,好像在盼着一个奇迹出现。捆绑的绳索松开,封条被揭下,箱口的皮扣解脱,箱盖打开了——
是一部电台,一部崭新的电台
士兵们发狂似的呼喊起来。
电台太重要了。电台就是什么都能变出来的聚宝盆、百宝箱。我们缺什么,就向重庆要什么;要什么,蒋总司令就会给什么。这两个月,我们就是吃了电台中断的苦啊如今有了电台,我们什么也不怕了。
杜聿明把另一只皮箱提过来。这只皮箱大一些,但轻一些,也上着封条。里面会是什么呢?
反正是好东西,赶快打开
又是那套程序,解绳索,揭封条,松皮扣。杜聿明把箱盖掀开——
呀是钞票,满满一箱缅甸卢比。
士兵们全傻眼了。
在这荒无人烟的野人山,钱干什么用,不顶吃,不顶喝,还得当个包袱背着。他们太不了解野人山了。
“我的蒋总司令哟。”
杜聿明心里悲哀地说。
好在有了一部可靠的电台。
晚上,杜聿明开列了一张长长的请求空投物资的清单,交给机要参谋。李参谋从容不迫地将电报拍往重庆,他再不用担心电池没电了。
次日,一架中型运输机满载着粮食和药品,飞临野人山。已经被扩大了的空投场四周,围着一大群饥饿的士兵。今天,总不会让他们再次失望了吧
与昨天那架身材苗条的“黑寡妇”相比,今天来的可真是一位体态臃肿、快要分娩的“孕妇”。这是一架美制C-45型运输机,大肚皮里能装两吨半货物,吉普车都能开进去。
飞机准确找到空投目标后,降低高度,调整位置,开始空投。
就见飞机的大肚子下,弹出许许多多的小黑点,顷刻间,满天开放数不清的花朵。好一个天女散花
空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