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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在心口,拔出便是立死,不拔也是绝路。郦逊之不信,却又不得不相信,而燕陆离此刻和盘托出的用意,更让他汗涔涔直下,不敢触及。
他定定望着燕陆离,老者以往睿智的眼变成了狡黠,眉宇间有令他窒息的心机,锁在层叠的须发与皱纹后。之前他以为已梳理明白嘉南王的委屈和心志,这时方晓得幼稚的仍是自己,从接手案子开始就不曾怀疑嘉南王,本就犯了偏私之错。而今,这个错终于咬上他,等待看他手足无措。
燕陆离并不逼他,微笑端坐看他反应。郦逊之乱绪纷呈,手紧扣茶碗,暂于万千琐思中理清忧虑。他最大的担心无非是身在南方的老父,燕陆离既有心窃银,又怎会甘心交出兵符,将燕家军托付郦伊杰?不祥的预感如毒蛇游走郦逊之身际,他想开口询问,却拼命忍下,不愿让燕陆离看到一丝怯意与不安。
直到那一石激起的轩然大波逐渐平复,郦逊之如老僧入定,心湖平静到不起波澜,这才开口道:“嘉南王想必有话要对我说?”燕陆离一笑,不想这少年一惊之下能迅速镇定,没吓得他张皇失措。也唯其如此,燕陆离更乐意收服郦逊之而非逼他为敌,当下悠然笑道:“贤侄遇乱不惊,的确有勇有谋。”
“让世伯见笑,未能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郦逊之澹然答道,心中冷笑着想,也罢,万一老父真被他所囚,拼了一己之力,加上母舅柴青山在杭州,无论如何都能救出父亲,何必受他挟制?一时心中念头纷起,杂乱无章,为免燕陆离察觉内心忙乱,郦逊之低下头去,淡淡叹了口气,似乎不忍见燕陆离所为。
燕陆离凝视他的眼,诚挚地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将银两掉包?”
郦逊之道:“愿闻其详。”
燕陆离负手在堂中踱步,仰首向天:“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郦逊之愕然,难道这一切出自龙佑帝的授意?是皇帝逼得嘉南王走上绝路?不禁顺着他的口气探问道:“皇上竟会拿募银开玩笑?”
燕陆离无奈地道:“皇上想试臣子忠心,五十万两就能看出,何乐不为?”
“可是百姓……”郦逊之大惊,莫非真是龙佑帝示意燕陆离掉包?龙佑帝上回召见他时说的话,又浮现在他心底——“其实这五十万两银何足贵,民心所向、众望所归,才是银两都买不回的。”难道龙佑帝早在几月前就设好圈套等臣子们来钻?皇帝真正关心的并不是那些银子。
“不错,皇上此举太过冒险,好在后来在京师仍募到银两,不致让百姓受困,否则燕陆离万死莫赎。然则此事干系皇上名节,请贤侄勿要再向他人提起。”
郦逊之清醒过来,忙问:“那笔银子现在何处?”假若龙佑帝与燕陆离联手演这一出好戏,为何皇帝会要三司会审并令他主审?就不怕被他揭破这一切?
“仍在嘉南王府。我怕走漏风声,尚未动它。”燕陆离炯炯目光清亮如镜,看不出一丝私心。郦逊之心中一动,燕陆离是否亦有隐情不为龙佑帝所知?他吸了口气,笑道:“王爷既然解释一清,这件案子总算有个交代。”
燕陆离摇头:“差矣。你有没有想过,虽然银子一开始就是假的,但有人为夺银不遗余力,更布下陷阱让我等去钻,此人不找出来,皇上还是寝食难安。”
“可若一路运的是假银,那么偷银的人,也没偷到银子?”
“正是如此。你看金敞,与我前后脚到太公酒楼,可见是偷银未遂,一早在旁候着。”
郦逊之喏喏称是,心下想的却是要细查燕陆离在京的势力,并修书给父王,他甚至连措辞都已想好。他心急火燎,索性站起告辞道:“王爷还有什么吩咐?逊之想回宫向皇上复命。”
他平静自若,甚至带了笑意,燕陆离注目看他,摆出长辈的姿态道:“皇上那里,未必想多你一人知道,你若轻率重提失银案真相,怕是不宜。我在京诸事由皇上做主,今后数日更要调遣兵马平乱,虽有郦家军兵符,到底你是少主人,不如随我同去方便。我想向皇上求个情,让你同赴前线。”
郦逊之沉吟不语,显然龙佑帝已与燕陆离提过平乱之事,皇帝对这位力保他亲政的辅政王爷的确宠信有加。然则燕陆离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连郦逊之也糊涂起来。陪燕陆离进京途中两人朝夕相对犹如父子叔侄,他以为熟知这位辅政王爷的性情。想不到此刻觉得燕陆离越发高深莫测,像一泓幽幽不见底的深潭,即使燕陆离突然拔刀抵住他的咽喉,他也不会奇怪。想到此处,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燕陆离笑道:“贤侄担心皇上不放人?来,和我一同去跟皇上说,上战场痛快厮杀,方才显男儿本色!”说着,不由分说拉着郦逊之往崇仁殿走去。郦逊之踉跄地跟在后面,一种被拖动的无力感渐渐爬满全身。他到底是审人的一个,还是被审的那个?
崇仁殿上的龙佑帝坐在香烟缭绕的宝座上沉思,大殿里弥漫肃穆凝滞的气息,只有皇帝的动静才给这里带来一丝活气。其余时候香烟寂寞地穿绕在殿堂里,飘过宫女茫然的眼神,荡过太监木然的拂尘,缓缓飞上天空,逃离这里压抑的束缚。
龙佑帝手上的密折里写了两首歌谣,他始终在看,看到两眼发酸。很平常的两首歌谣,日前传唱京师街巷,上折的御史说其中暗有所指,令他翻来覆去推敲当中含义。
“青青御路杨,白马游紫缰。汝非皇太子,哪得甘露浆。”
“凤凰生一雏,天下莫不喜。本言是马驹,今定成龙子。”
龙佑帝冷笑,他并无子嗣,编出这歌谣传唱的人是何居心?莫非要给他捏造个子孙妄图篡位弄权?然而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既有歌谣,想来更有谣言如蝇在蠢蠢欲动。无论是何用意都对他不利。龙佑帝想到此处杀机暗生,不觉把手中的密折揉成一团掷于脚下。
太监禀告,说是燕陆离和郦逊之来了,龙佑帝俯身拣起密折,放于灯火上点燃。乱舞的火舌很快吞去心头烦乱。等两人到他驾前,龙佑帝摆出笑靥,叫他们不必拘礼,各自坐定。
“皇上,臣恳请与郦廉察一同带兵,领精骑军、武钜军前往陈亳平乱。”燕陆离在下首抬头,看到灯龛里的灰烬,若有所思。
龙佑帝朝郦逊之看去,精骑军、武钜军共五千人,两军十营将士皆是郦家军最精锐军队,现在离京百里外的平戎大营。若调到陈亳两地,路途遥远,行军困乏,虽精兵两日即达,但未免劳师动众。他想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郦逊之察言观色,忙道:“逊之不曾带过兵,未敢为将,丢了皇上脸面。”
“此言差矣。”燕陆离眉头一皱,不想郦逊之竟会示弱。“事在人为。想当初我在你一般年纪,早已带兵遣将。皇上,郦廉察年轻有为,找此机会磨练一下,必成大器。”
龙佑帝眯起眼,细细笑道:“逊之你意下如何?”
郦逊之委实决断不下。远离京畿重地独赴前线,变数不可知,即便有郦家众将相随,万一京城再生事端,悔之莫及。然则燕陆离所说掉包一事,让他大出意外,倘非皇帝授意,或则另有别情,燕陆离领兵数万出京随时可反。
关键仍在郦家军。
他眼睛一亮,有了主意,恭敬地道:“王爷想锻炼小侄,逊之感激在心,务必叫各营诸将齐心协助王爷平乱。只是逊之之前对皇上说过,平戎大营远水难救近火,不若仍遣沿途各州县辖军。王爷如认定精骑军、武钜军是平乱最佳人选,自有王爷道理,逊之也以为可用王爷之策。唯京城仍有杀手埋伏,来意不明,逊之为保皇上安全,想留守以策万全。小侄以为,有王爷在足可扫荡纷乱,还天下太平。”
燕陆离不置可否。龙佑帝笑着点头:“逊之说得有理。至于王爷,朕叫左虎陪你去如何?”燕陆离慨然笑道:“既有郦家众将在,小小两城岂在话下。请皇上安心在京城坐镇,敬候佳音。”
议题已尽,龙佑帝摆手叫下面传膳。燕陆离起身拜辞:“臣犹有罪在身,恐下臣们见了不便。”龙佑帝遂许他退下。
那一顿御膳好不辛辣,单一碟胡椒爆肉就吃得郦逊之双目泪流。龙佑帝见了笑话,特意斟了凉茶递给他,郦逊之怆然饮了,喉间发痛,仍皱了眉。龙佑帝便笑道:“好小子,我今日才知你吃不得辣,幸好没让你上阵杀敌,主帅若连辣都怕,怎生退敌?”郦逊之只是苦笑,皇帝的口气像足了长辈,这少年天子的成长委实迅捷。
龙佑帝又道:“吃惯便好了,拿出你的气势,文人弱生生的模样真不似你!”
郦逊之指指心口:“逊之非是苦辣,而是忧国。”
龙佑帝嘻笑点头,摒退一众人等,闲散地道:“一说不能吃辣,我想起个迂腐人来。顾亭运也最怕沾麻辣之物,每每逼不得已,搁一碗热水在几上,把好端端的菜肴都洗了吃,真是暴殄天物!”郦逊之道:“顾相口味清淡,跟他清介为人却也般配。”
龙佑帝道:“顾卿的确机灵。前两日我差他办件难差,他竟一气给我办成了。”郦逊之见皇帝大有倾谈之意,接口道:“顾相乃人中龙凤,得皇上重用,相得益彰。”龙佑帝笑了摇头:“你不问我交了他什么事办?”郦逊之道:“皇上吩咐的事,臣下当鞠躬尽瘁。”他原本想讲“不在其职,不谋其政”,转念一惊,不敢多言。
龙佑帝道:“逊之啊逊之,顾亭运早说得一清二楚,你帮他一个大忙,何苦自谦?”郦逊之忙道:“臣不敢邀功。”龙佑帝闻言赞叹了两句。郦逊之却觉天威难测,一层冷汗方消了去,想那跟人动手时与刀尖擦肩而过,比揣测圣意要令他放松得多。
龙佑帝道:“他这一说,提醒了我。近日京城看似太平,可天底下藏了多少桩龌龊事,不探听分明总叫人不放心。天宫全系女子,出入宫闱无碍,闯荡江湖欠妥。依我之意,你那廉察之位是个清水官儿,每月三十千钱,只够你一人开销。我早想拨些银两下来,再准你招揽人马,只要肯效忠朝廷,过往即便犯过事,我也一概不究。你明日到太府寺左藏署支三千两银子,我都吩咐好了,若不够过两旬再取。太后所赐的先皇金牌就是信物。”
郦逊之听得目瞪口呆,皇帝这样说,即是指这批银子并非名正言顺地归入他名下,而是从皇上的体己钱中抽取出来,不交户部审核。又有“过往即便犯过事”之语,莫不是知道雪凤凰在为他做事,故有此言?虽然如此,龙佑帝终是越发信任他了,郦逊之按下忧喜参半的念头,连声谢恩。
龙佑帝吸了口气,笑道:“燕陆离一事,你有话要对我说?”他绕了一个大圈,对郦逊之又敲又打,这才讲回郦逊之想说的事上。郦逊之心道皇帝真是一丝不含糊,又惊又愁,忙道:“虽是疑案,然臣,然臣……”他忽觉这事说得急了,该仔细衡量清楚利弊,再告知龙佑帝更为妥当。
龙佑帝径直坐到他身边,屈了前身靠近他道:“此处仅你我二人,有什么不能与我这做姐夫的说?”郦逊之“咯噔”一下,低头道:“嘉南王称真银仍在他处。”他故意不提前后因果。龙佑帝脸一沉,哑声道:“他还说什么?”
郦逊之道:“他未肯多言,只说本想借此次运送官银,查明朝野是否有谋逆作乱之人。臣想嘉南王此举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