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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郦逊之道:“他未肯多言,只说本想借此次运送官银,查明朝野是否有谋逆作乱之人。臣想嘉南王此举太过冒险,且若之前未禀明皇上,亦有弄权之弊。他虽反复交代,但臣仍冒死请皇上裁夺。”
龙佑帝淡淡道:“你冒什么死?他放任自为,你实话实说,我奖你尚不及,怎会怪罪?”当下浮起微笑,“到底你我一家,你不瞒我,好,好得很!”郦逊之放下心头大石,燕陆离的老谋深算使他不寒而栗,此刻能与龙佑帝同声通气,他的心安定不少。
“臣请皇上示下,失银案该如何处置?”
“燕陆离歪曲圣意,私扣募银,置天下灾民于不顾,自是罪大恶极!”
郦逊之见龙佑帝并未多问,就已断定燕陆离扣住了募银,又提及“歪曲圣意”,细细一想,越发心惊。可见燕陆离不是空穴来风,最初,或真是皇帝以言语诱之,引嘉南王有了错觉,以为能借此一试群臣。但龙佑帝既未给过圣旨,嘉南王单凭揣摩猜度,就执意行事,确非良臣所为。
龙佑帝少年老成的脸上又阴沉了两分,肃然道:“你可知我为何让燕陆离领军?”郦逊之听他突然直呼嘉南王名讳,知道下文不简单,洗耳恭听。果然,龙佑帝冷然说道:“他既有反意,我索性成全!”
郦逊之方知龙佑帝在昨日提到让嘉南王平乱时即已生疑,见皇帝能隐忍若此,心下生寒。他平静了心情,不动声色地道:“嘉南王一事牵连重大,皇上是否要彻查再做定论?”
龙佑帝道:“你不必替他求情,他是真想反,也是真的被逼反!”
郦逊之愕然,一想又明白。群臣的矛头皆指向燕陆离,若是皇帝与诸臣上下一心,锄去这位赫赫有名的老臣似乎是最好时机。然燕陆离肯只身赴京,以先帝对他“长于权变”的判断来说,无疑早做了准备。
燕陆离可反可不反,但当他对郦逊之和盘托出所谓的失银案真相,无论真假,都说明对龙佑帝生了他心。如果燕陆离真是忠心耿耿,即使身受不平,亦该一片丹心向着社稷朝廷。可他所作所为,的确对灾民顾念甚少,失银案罪名未除,已想领兵出战。
这万千头绪,郦逊之理清了顿觉怅然。
龙佑帝怒容渐现:“他早不反晚不反,却借了朕的名头来反,而且至今仍藏匿失银,不交给朝廷。嘿嘿,其心可诛。”郦逊之忍住心事起伏,道:“幸家父尚在南方,可趁势掣肘嘉南王旧部。”他绝口不提为父王担心之事。
龙佑帝点头:“好,好。”忽然又道,“燕陆离为何偏偏要领你郦家诸军平乱,个中奥妙你可解得?”郦逊之冷汗尽出,皇上言下有两家勾结之意,深思之下,更添寒意。为什么,究竟为什么燕陆离不肯领沿途州县辖军?纵然有郦伊杰兵符在手,他所恃所图又是什么?
郦逊之突然跪倒,道:“臣失职,未能看出嘉南王野心……只怕臣父在杭州形势危急。”他能想到可怕的事实便是燕陆离有胁持郦伊杰之心,方想领郦家军必要时编为己用。
龙佑帝一笑,弯腰相扶,道:“你快起来,若非有你父王和你在,我真奈何不了燕陆离。杭州方面,你父目前仍行动自由,但燕陆离一旦起事,恐怕他性命堪忧。不过若论深谋远虑,连燕陆离都比不上你父王,我料想如有异变,他比你我更能抢占先机,不必多虑。”
郦逊之谦逊两句,道:“多谢皇上提点,逊之会想法让臣父远离是非之地,不给燕家可乘之机。此外陈亳之乱,依臣之见背后另有文章,陈亳乱民是自发而乱,还是受人唆使造反,于国之害各有不同。臣需和郦屏等好生商议,如何牵制嘉南王,防他阵前作乱……”
龙佑帝摇头,露出莫测高深的笑容:“燕陆离与左虎,呵呵,若是陈亳另有玄机,逊之你且仔细看着,两人一定会把两城给朕安顿得好好的,绝不添一点麻烦。就让他带平戎大营出征便是,有你郦家的人在,我也放心。”他的笑容突然一收,“你我先收拾雍穆王如何?”
郦逊之心想,皇帝竟敢如此托大,莫非另有倚仗?却不敢多言。燕陆离领兵平乱,其影响好坏委实难定,郦逊之踌躇良久,不知要不要劝皇帝收回成命。
“皇上大喜,小宫主回来了。”郦逊之尚未回答,报信的太监已不顾朝廷礼仪,径自跌跌撞撞地一路冲来,沿途竟未有人敢挡。龙佑帝一听谢盈紫归来,喜得什么事都抛诸脑后,笑逐颜开地对郦逊之道:“其他事容后再说,戌时雍穆王要进宫商量大婚的事,你先去看淑妃,到时与我一起见他。”
虽眼见皇帝似乎分不清江山和美人到底孰重孰轻,可那句收拾雍穆王的话薄荷叶般醒神去热,令郦逊之思之热血沸腾。有了这心事压着,万件琐碎杂事候了他去办,去见姐姐的脚步不由轻快如飞。
直至走到永秀宫殿前,琴音如灵泉流水,由远及近,在郦逊之的心头轻抚。他突然如醍醐灌顶,被钉住了脚步。姐姐的琴声似乎在提醒他,当日一心入朝为官信誓旦旦,如今朝局面临大变,他一心考虑的却不是百姓!
他为皇帝想着如何收伏权臣,为郦家想着如何趋避灾祸,可是真正为国为民的人,首要想到的不会是这些,而是力劝燕陆离打消起事的念头!他应尽自己所能,消弭战事于未然之时。郦逊之的汗涔涔直下,深觉汗颜,自觉没脸再见姐姐。
他在永秀宫外徘徊良久,终没有进去。
戌时,云层黑压压地堆积在宫城上端,月亮隐没其后,天闷沉欲雨。龙佑帝亦黑沉了脸,谢盈紫返宫后闭门不肯见他,只隔了窗纱同他说了几句便要安置,回到崇仁殿等待雍穆王的皇帝心思便不能静,在郦逊之未来前,始终望了殿前空荡荡的碧玉青石砖出神。
郦逊之因早间在推敲阁与雍穆王金敬的一场纠纷,知道今夜的会面势必不会愉快。等到了大殿上,见徐显儒恭敬候在一边,心里略略动了动念头,他深知龙佑帝临到大事前必有安排,对这少年皇帝的一举一动都上了小心。
“逊之。”龙佑帝精神一振,招手着他上来,在他耳边轻声道,“一会儿雍穆王来,只要他口出狂言或是行为不轨,你便见机行事。”见机行事,这口谕下得实在不甚明朗,郦逊之瞥了徐显儒一眼,他听见皇帝的话了么?龙佑帝真正想他们做的是什么?
“宣雍穆王金敬!”
金敬捧了一只光素漆木砚匣,一见龙佑帝就恭逊跪下三呼万岁。他行此大礼,把龙佑帝和郦逊之弄懵了,再看他面有得色,打开那砚匣说道:“臣无意得来一件宝物,特此呈览。”徐显儒接过送与龙佑帝。
龙佑帝放到手上端详,砚匣的四角用细葛布扎紧了,内里是一方青黑如玉的砚台,刻了“青莹玉树色,缥缈羽人家”几字。龙佑帝轻叩两下细细无声,来了兴致,叫徐显儒把墨磨上。水一沾染砚面,丝丝拉拉牵连,隐约有岛屿自水上亭亭升起,细看来星罗棋布,又仿似繁星耀眼。奇的是磨墨亦悄无声息,团团浓墨吞涌而出,如乌贼怪搅翻了天河。
“此乃端溪下岩旧坑所产,所谓‘点滴青花’是也。如此宝物臣不敢独居,请皇上笑纳。”
端溪旧坑石材已竭,遗留世间的无一不是珍品。龙佑帝用手摩娑,爱赏之意稍稍流露,又强自忍下。郦逊之细察金敬神色,仿佛忘怀日间所有不快,即便余光扫到郦逊之亦是笑容满面。
“王爷一番苦心,朕看得清楚明白。”龙佑帝徐徐说来,还有下文却又不说,只拿眼深深看向金敬。
金敬一怔,慨然叹道:“皇上如今年岁已长,见识超凡,仿若先帝当年。”
龙佑帝道:“哦?先帝英明神武,朕自知不及。不过太后今日也说朕已大了,她想安心享福,那些个繁重政事都推手不管。朕思量太后母仪天下多年,若是突然还政,恐朝臣心生他想。既然母子同心,索性成全太后意愿,早日大婚了却太后另一桩心事。舅父以为如何?”
金敬喏喏称是,龙佑帝又道:“这桩婚事是舅父一力主张,朕想舅父每回做事都令太后如意,这一回更不例外。无论如何,大婚请舅父主持方好,朕年资尚浅,怕缺了礼数,到时对不住金家郡主。一切事宜请由舅父裁决,无须帮朕省银子,总之要办得风光,不堕国体。”
金敬挤出两滴老泪,健硕的身躯就地伏倒,犹如一只老龟低下头颅,对龙佑帝道:“皇上如此宠爱金氏一族,臣虽死不足以图报。唯有尽心办妥皇上吩咐之事,请皇上放心。”
“陈亳之事,未知王爷怎看?”龙佑帝忽然转了话题。
金敬不料龙佑帝会向他问政,仔细凝视龙颜,有几分猜不透。
“乱民造反,当大军压境即日平乱,建我朝廷威严。宵小暴动而已,皇上不必忧心。”
“朕是不担心。想让燕陆离和左虎前去平乱,王爷意下如何?”
“万万不可!”金敬大惊,“燕陆离今早才受审,明日就带兵,皇上当初下旨抓他岂非儿戏?臣以为这样太过骄纵燕陆离。此人久居南方,手握重兵,暗里早有不臣之心。只是多年来担了贤臣之名,不敢造反。今次抓他,皇上正可一举夺其兵权,削其爵位,免得将来为患。若是他什么罪名都无,平白被抓了来,更有说辞造反!皇上不可不察!”
金敬这番滔滔大论,连郦逊之都听了入耳。龙佑帝只是一笑,将砚台放下,走到金敬身边扶他起来。金敬见龙佑帝并没听进他的话,越发心急道:“皇上,老臣句句肺腑,切莫当是戏言。二十年前燕陆离就有称帝之愿,只是遇上先帝自愧不如才放弃。臣与燕陆离相识二十年,这老家伙决非甘于人下之人,此回被押解进京乃是奇耻大辱,必不肯善罢甘休。”
龙佑帝和郦逊之互视一眼,心想燕陆离被押进京全仗金敬施压,看来当时他就有想杀燕陆离之心。谁知皇帝对燕陆离刻意安抚,隆遇丝毫未减,大出他意料之外。此刻一心想打压燕陆离,也是怕将来得到报复,不若先下手为强。金敬这番用意龙佑帝自然清楚,话虽如此,他说的不无道理,可惜他是金敬,龙佑帝绝不会与他推心置腹。
当下龙佑帝又是一笑,道:“陈亳虽是小事,朕不想让群臣疑心朕对先帝敕封的顾命大臣有任何间隙。让燕陆离带兵不过做个姿态,他调的是平戎大营,有逊之留在京城,朕料他不能用这支精兵作乱。”
金敬瞥了郦逊之一眼,这少年的家世并不在他眼中,唯独一身武艺令他惊惧。眼前的皇帝与这少年,两人岁数加起来尚不及他大,但不知怎地两人站在一处,隐隐有种不安从金敬心头升起。他之前过分小觑了他们,此刻面对面隔了不到一丈,才知初生牛犊果然不畏虎。甚至两人隐藏的气势根本不是牛犊,而是正欲振翅高飞的雄鹰。
“臣恳请皇上留意燕陆离,陈亳拟派更稳妥的人为佳。”金敬说完,龙佑帝笑笑的,显是没放在心上。
“且不去说燕陆离。”龙佑帝忽而又是一转,“太后总揽朝纲十数载,如今突然闲散,怕是怪闷的。雍穆王有空就多跑跑慈恩宫,太后见了必定欢喜。”
金敬又是一怔,他跑慈恩宫原是勤快得很,每日有个三两回,龙佑帝这样说不知是否有意讥讽。况且他心知肚明,今日龙佑帝已号令天宫的人随侍太后,那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