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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轻骄喜功,我原想他能亲征,则大业可期。”燕陆离叹息,言语中似乎苍老了很多,“没想到郦伊杰也来赶这趟浑水,更没想到,我会遇上英麒麟。这几场仗打下来,原来轻骄喜功的那个却是我。”
“王爷,我们回江宁,东山再起!”燕夜辰激动地说道,他咽不下这口气。
燕陆离出神地望了远方,仿佛再度看到烧焦的旗帜,伏地的将士,哀鸿遍野。一开始就是个残局,他仓促对弈,只为赌一口气。当女儿被掳走,当他成了阶下囚,他只想奋然出击,不想再忍下去。
这是兵家大忌。
多年盘踞南方,他不是没有想过取而代之的念头,却始终以忠臣自限,画地为牢。如今,一桩失银案令他看出朝野上下的险恶居心,他不得不自谋生路。只是,机会来得太快太便利,众将再按捺不住,而他竟也顺应时势冲动起事。
懵懵然走出很远,蓦然回首,才发觉居然连这凭空冒出的天赐良机,亦是他人筹谋多时的圈套。皇帝隐藏的机心,郦家迅速的应变,潜伏四处的兵力,均在他意料之外。
如今落得丧家狗一般下场,只能是他阴沟里翻船,太过大意所致。燕陆离闷闷不乐地沉思,郦伊杰呀郦伊杰,他看轻了这个吃斋念佛的朋友。
倚仗手下这一万兵马,他还能走多远?
“罢了,连日战事,你们都累了,今夜结营休息。我们绕过京畿,西取郾城,再攻洛阳。”燕陆离眼中光芒闪动,孟津关守将寿钟离是他昔日门客,此言一出,大将们皆知王爷有了西进潼关,再据汉中的意图,又喜又忧。
郦伊杰占了先机,诸将家小都在江宁,纵然归心似箭,两军相对时必不能讨好。江南虽好,咽喉被人扣住,暂时返乡无望,加上朝廷二十年来部署在两淮的兵力,燕陆离不打算正面冲击。
他不想经营多年的锦绣江南,成为屠杀的战场。
嘉南王府内,还有失银案存留的五十万两银子,有他历年积攒的财帛,养得起一支雄兵。那些财富被他藏在秘处,只有燕飞竹知道地方,若诸将能护住女儿安全,将来未必不能南北呼应,再图大业。
只盼郦伊杰尚未对他女儿下手。
想到云翼大营、昭远大营杳无消息的燕家诸将,燕陆离并无怨恨,他们应该已经归顺了朝廷。这是他们权衡利益后的抉择,使江宁免遭战火荼毒。
他燕陆离的不幸,却是他们的幸,依旧是忠臣良将,不受他仓促起事的牵连。
夜里,营地起了北风,呼呼刮得帐篷翻滚。取暖的炉火不时被大风吹熄,将士们冻得睡不着,便躲在帐篷里大声唱着歌。歌声随了呜咽北风传出很远,幽幽的曲调里,充溢着一种不安定。仿佛有一只吹破音的笛,凄厉地想要穿透云霄,却只能沙哑地在低低的密林里游荡,音色黑暗且抑郁。
燕陆离想起四面楚歌的故事,怒声喝止,号令营官传令下去,不许再唱。将士们把一腔彷徨之情压在心底,越发睡不安稳,如蓄了一锅沸腾的水,每个人都在煎熬。他们小声地议论前途,追悼死去的兄弟,昨日豪气万丈的志气,今夜化作了游移不定的惶恐。一个人渺小的忧虑被千百倍放大,军士们开始权衡与评判,他们冒天下之大不韪出兵围城,最终的结局真的会如想象那样封侯拜将?
不知是谁提起了思乡的话题,军士们噙泪隐忍,伤感地怀念过往的安逸。即将到来的春天,应是燕子筑巢,万物播种,妻子用长长的棉线缝制新衣。在这杀声动天的战场,他们看不到明日,只有凉凉的寒意,拂过身体。
燕陆离在主帅帐中,触不到外间的悲凉,可弥漫在整个营地的沉郁依然笼罩着他。他比将士们更清楚地知道情势到了何等紧迫的地步。他走上了独木桥,不归路,回头无望,咬牙径直走下去,才有活命的期望。
“王爷,我军粮草告急。”燕夜辰安抚完属下,清点了器械粮草,回来禀告,“我们不能再妇人之仁。”
燕陆离征战多年,从前也有烧杀抢掠的日子,当了王爷以来,慈爱的威名才日盛,渐渐以仁义为先。事到临头,保住大军最为要紧,他点了点头,静静说道:“下一个城池,我们要征兵、征粮,如有反抗,一律剿杀。”
燕夜辰的眼睛亮了亮,领命而去。
燕陆离的心再度沉寂下来,他一世盛名,如今遇到了最大的坎。如果他不反,会是怎样的结局?他看得很清楚,皇帝的信任是试探,是激将,是有意放虎归山,默许他起兵造反!如果他忍下去,把兵权交回朝廷,那么下一步,龙佑帝就会直接收缴燕家军三大营的兵权,让他闲散到老。
没牙的老虎,将不再可怕,皇帝几时要收拾他,都轻而易举。
他沉思良久,帐内跳动的烛火,忽然有了轻微异动。燕陆离回首,不知何时,谢红剑就在他身后默默凝视,仿佛看了千万年。
他记得这注视的目光,从小到大,师妹都在他背后,任他出风头扬名天下,她就这么倾慕地看着。唯独这一次,她的注视不再那么单纯。
“你来杀我?”燕陆离不觉扶了下佩刀。对这个师妹,他没有必胜的把握,太久的身居高位,令他练武不再像从前那般勤奋。纵然有武痴的美名,与创立天宫的谢红剑相较,他知道胜负不能轻易猜测。
“不,我来看看师兄。”谢红剑唏嘘地叹气,一双妙目始终深深勾着他的眼,像要看尽燕陆离心里去,“我总要来见一见,无论是战场还是地狱。”
燕陆离心头一暖,他身败名裂,她却还记得两人的同门情谊。
这千军万马,这似水流年。两人注目对望,坚硬的面容在彼此的眼光中渐渐温柔起来,仿佛一层层盔甲在注视中慢慢卸去。他们曾有的年少慢慢浮起在记忆里,一眨眼,似乎就在身后,不曾淡忘。
“是皇帝让你来?还是你自己想来?”
“皇帝怎管得了我?”谢红剑悠悠地说道,语气里有女人淡淡的妩媚倦意。她一双眸子如雾如星,像是穿梭在湿气浓重的雨后密林,身上弥漫草木的香气与柔软。
“他想逼盈紫嫁他,盈紫绞了头发入了佛门。我的妹子……就这样……一生耗尽……想我多年守在深宫,盼的就是能让妹子过上好日子。可如今……如今我什么念想也没了,就算重回江湖上也罢。”她曼声说着,满是哀怨。
“你说盈紫被皇帝逼迫遁入空门?这个狗皇帝!早知就该让盈紫在宫中下手,杀了他!”燕陆离恨恨地吐了一口,猛然抬头,望着谢红剑。盈紫的年纪和飞竹差不多大,他默默地想起了女儿,独自困守江宁,此刻不知如何。
谢红剑苦笑,幽幽地望了他,吐气若兰:“师兄你一起兵,皇上就不再相信天宫,进出都不让天宫相随,我们早已离被逐不远。”她吸了口气,“被逐是最好的结局。”
她们知道太多的事,不会有好的收梢。
燕陆离感慨一叹,他未曾想过会牵连天宫,可现今天宫就是皇帝心头的一根刺,随时会想连根拔出。宫廷里最讲究名分,他一起事,天宫前途尽毁,谢红剑只能放弃苦苦创建的势力版图。
重归江湖?由官到寇?燕陆离黯然地想,他莫非也要再过二十年前起义时四海为家的日子?
“是我连累了你。红剑,你一个女儿家,不若放下手中的剑,寻个人家嫁了。只要你想走,皇帝奈何不了你。”他语重心长。
谢红剑倔强一笑,笑里妩媚依然:“师兄你说什么话,红剑有今日都是师兄所赠。如今你有难,我怎能袖手旁观?我正是想带了天宫上下跟随于你。你若继续起兵举事,我便生死相随,你若要笑傲江湖,我们就重立门派,光大师父的门楣。”
谁也回不去了。
燕陆离看了师妹,她竟还是如此天真。
可是有如此红颜相伴,不觉地又激起他的豪情,热血沙场,只要顶上头颅在,哪里不能再从头来过?他仰天长啸一声,眉宇间依稀是旧日气概,朗声说道:“世态炎凉,只你一个肯抛下富贵跟随于我。成王败寇,原是没错。”
“师兄。”谢红剑握起他的手,眼中莹莹的神采令她又仿佛是当年学艺时的垂髫少女,“留得青山在,就能卷土重来。只要我们活着回到江宁!”
燕陆离壮志盈胸,不觉握住她的手。柔荑如细绢,一丝丝的情谊从指尖渗到他骨子里,从前多少爱恋再度勾起。
他突然抓紧她的手。
“红剑,你真的想清楚了,要跟着我?”
“师兄莫非见疑?”
“不,你会吃很多苦。像小时练剑那样,千疮百孔,受尽苦难,也不会哼一声。”他沉下声,仅有天真,是挺不过去的,前方势必有太多风雨。纵然她武功修炼得强过自己,可千军万马中生存,单凭一身功夫还不够。“但是,我此去没有一天会过好日子,你真的愿意?”
“妾身一直所求的,不就是在师兄身旁,有一个容身之地?”谢红剑低低说道。此时的她,不再是睥睨万物的天宫之主,而是修剪掉花刺的月季,娇艳却贴服地盛开在尘埃中。
“燕夜辰求见王爷!”帐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冰冷地打断了两人。
燕陆离松开手,拨亮了油灯,火光下的师妹,恍惚回到从前的俏丽多姿。岁月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他深深凝视了她一眼,对帐外叫道:“进来!”
燕夜辰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帐内,戒备地盯了谢红剑。
“竟是天宫主深夜到访,失敬失敬。”燕夜辰不无讥讽地说,有意无意地挡在燕陆离与谢红剑的中间。
谢红剑曼声道:“上将军,妾身失礼了。”朝他行了一礼,燕夜辰嫌恶地侧了侧身。
他清楚燕陆离与谢红剑之间的纠葛,出于对王妃廉君碧的尊敬,他向来看不起这位名分暧昧的天宫主。当下冷哼一声道:“王爷,敢问天宫主到此,有何贵干?”
燕陆离道:“天宫主有心率天宫归顺于我,夜辰,你意下如何?”
“哦?天宫主既有诚意,不知道有没有见面礼?”燕夜辰笑道,讥讽地看着谢红剑,“郦逊之的大军就跟在后面,以天宫主的武功,提郦逊之或顾亭运的人头来,亦不在话下!”
谢红剑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秀足,微笑道:“上将军既然落下话来,妾身从命便是。不过那两个人又不会打仗,砍了也没什么趣味。不如我从郦家军中,挑一个将军来杀如何?他们阵前倒戈,最是无情。”言毕,不等两人答应,娇躯如风袅袅荡出帐去。
临行,她向燕陆离回眸一笑,说不尽的妩媚风流。燕陆离怅然若失,望了她的背影动弹不得。
燕夜辰不满地凝视主帅,燕陆离察觉他的愤懑,定神朝他摇了摇头。
“个中分寸,我理会得。”他淡淡说道,“是我害得天宫无路可走,且给她们一条路,你我盯紧了便是。”
燕夜辰恨恨地看了燕陆离良久,终于一声叹息,黯然出帐。
次日,燕家军拔营西去,行军五十里后选了一处高地扎营。郦逊之所领大军缓缓在后追踪,两军相距甚近,只有小范围接触交战,没有大规模动兵。
燕陆离惊异地发现,燕家军出现了逃兵。
一个副将领了百余人驰马溜走,被燕夜辰派遣两百精锐骑兵追上,斩了为首这个副将的脑袋,逼迫其余兵士返回。燕陆离得信后,密令封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