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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间脑中一片空明,我心中所想的念头,全部变成了现实:我们三个人逃了出去,不仅没死,涅涅茨人和狍子屯的大黄狗也活了。回到狍子屯,藤明月还非要嫁给我,说什么都不管用,死活拦不住。我想什么有什么,要什么来什么,真得说是平步青云呼风唤雨,只还惦记半死不活的崔大离。
一想到崔大离,转眼之间我到了挑水胡同。我心想:我得告诉我哥哥,我如今发财娶媳妇儿了!可是走到门口,我闻到一股死人身上的臭味儿,有点恶心,让人作呕,抬头一看,门上贴了门报儿。
当时我没细看,只是奇怪,心想:我出去那么久,二哥出殡时的门报儿还没撕吗?
我抬腿进了院儿,却见崔大离躺在屋中,脸上蒙了一张纸。如今死了人都放殡仪馆,过去死人没有殡仪馆,是往家里放,头朝门,脚朝内,枕头要低,低到死人看不见自己的脚,两脚裹了白纸,捆了一道麻绳,脸上还蒙了一层纸,这叫“盖脸纸”。崔大离也是这样,横尸在门板上,脸上放了一张纸。
张有本儿在一旁当“大了”,站在死人身边。我一进去傻了眼,崔大离怎么死了?张有本儿跺足叹道:“崔兄,你弟弟回来了,可惜差一步,差了一步没见上面!”
老时年间的风俗,死人遮“盖脸纸”,要等吊唁的人到齐了之后。一旦在脸上盖了纸,后边有谁来也不让揭了,等于是没见上面。我心中一阵难过:不是崔大离带我和臭鱼去西南屋挖宝,能有我的今天?我正待同他共享富贵,他怎么先走了?我说什么也得见我哥哥一面,然后再送他走!说罢要揭死人脸上的纸。
张有本儿却拦着我,他说“盖脸纸”揭不得,这里头有讲儿啊。“盖脸纸”一来是人死归入阴间,不该再见天日。二来给死人贴上“盖脸纸”,是怕死人暗中数椽子,据说屋顶上的椽子让死人数了,家宅必然不宁。要等盖棺的时候,拿棺盖遮住天,再用扇子往里头扇风,扇掉“盖脸纸”,最忌讳用手揭。以往谁说“我前世揭你‘盖脸纸’”,那是最恶毒的话,因为揭掉“盖脸纸”有暴尸之意,所以盖上了就不能再往下揭。
【3】
我被张有本儿拦住了,没见上崔大离的面,心想:我如今要什么有什么,怎么不能让他活转过来?
一转念之际,但见崔大离脸上的纸一起一伏地动,居然喘上活气儿了。我赶紧告诉张有本儿:“快给我哥哥扶起来,他没死成,又活了!”
张有本儿说:“别在这儿说胡话,‘盖脸纸’都蒙上了,死人如何活得过来?”他说完让人将我拽了出去,那边儿开始忙活出殡,抬进屋来一口大棺材。我一看还是上好的柏木棺材,加了少许杉木,因为不能全用柏木,全用柏木会遭天打,别的棺材忌讳拼凑木料,柏木却不同。张有本儿也是行家,他张罗人们抬棺材进屋,给崔大离放进去,不左不右,正中摆好,偏左不利孝子,偏右不利孝女。那边准备好了棺材钉,只等去掉“盖脸纸”,就往棺盖上敲,敲一下,棺旁的人便要喊一声:“勿惊!”
我想上前,却被人拦腰抱住,挣脱不开。我急得起火冒烟,崔大离分明活转了,又要让张有本儿给装进棺材,倘若敲上棺材钉,活人也得闷死了!
此时忽听天上雷声翻滚,下起了大雨,看来我毕竟不同,下了雨可不能抬棺出殡了。俗谚有云:“雨打棺材盖,子孙没褥盖。”又云:“雨打灵,辈辈穷。”张有本儿他不会不明白这个,只要不钉上棺材,我还有机会把崔大离拽起来。
没想到张有本儿偏跟我过不去,他对左右说:“奈何天时不好,赶上下雨了,虽然不能抬棺出门,但是先钉了棺材盖也不要紧。”
我破口大骂,问张有本儿:“你跟崔大离有什么仇?为何只顾钉上棺盖要他的命?”
张有本儿说:“列位高邻,休听此人胡言乱语,岂不知打雷下雨容易惊动死人?万一有个雷打进屋来,崔大离可要诈尸了,不钉上棺材怎么行?”
左邻右舍纷纷称是,谁不担心打雷诈尸?按过往的迷信之说,一个雷打下来,死人会直立而起,一直往前去,碰到什么就死死抱住不放,若被其扑住,必死无疑,只有用扫帚才绊得倒。
我见这些人如此迷信,又发觉屋中的尸臭越来越重,再也按捺不住,用力一挣,脱出身来,抡拳打跑了张有本儿,走上前推开棺盖,跳进棺材,双手抱住崔大离的头,揭去了“盖脸纸”。我正要叫他起来,怎知“盖脸纸”下边不是崔大离,那脸比一般人大了许多,似人非人,也没有眉毛头发。一股尸臭呛得我喘不过气,不由得一阵恶心,干呕了几声,以前在挑水胡同吸进去的几缕飞灰,全从口中吐了出来,钻进了树窟窿。
再看,哪有什么崔大离张有本儿,面前的树皮似金似玉,奇腥无比。我骇异之余,险些掉下树去,转头往身边一看,只见那些张开大口去咬树上果子的人,一个个身子悬空,手脚乱蹬,口中却仍咬住果子不放,但是目光已从贪婪转为惊恐。
【4】
我发觉我让“仙树”迷住了,逃得性命回到挑水胡同,万千泡影,只不过是转瞬之间。吴老六等土匪,此时已经咬住了“仙树”上的果子,倒不是他们不想放口,而是被“仙树”的果子吸住了,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我一旁是吴老六,他身上皮肉迅速干枯,只有两个眼珠子还在转,好似全身精血都让“仙树”从他的舌头上吸走了。吴老六的目光左看右看,可能还在找带他们来此的九伯,此时他又是绝望又是愤怒,奈何做声不得,要是能说话,大概早骂上九伯的祖宗八代了。
我见此情形,立时想到了戎人将死尸挂在树上的葬俗,周身上下毛骨悚然。古代戎人只有献出足够的珍宝,才可以登上不死之树,然而拿不出奇珍异宝的人,只能挂尸树葬。可见犬戎崇尚树葬,认为树葬能够升天。而头上有龙形饰的尸戎,却没有一个来这儿登上“仙树”。我之前已经感到树葬透出古怪,有那么好的去处,要什么有什么,尸戎首领为何不去?此时见到吴老六等人一个个直挺挺挂在树上,皆是半死不活,转眼间让“仙树”吸尽了精血,变成干尸一时半会儿也掉不下来。我一阵恶心,担心又被迷住,急忙摸出短刀,一刀戳在树身上,但见“仙树”全身鳞片,枝下果子如同吸盘般一张一合,竟似活的一般。
我恍然明白过来,古坟中的犬戎从不树葬,那是因为他们知道“仙树”的可怕之处,而且他们贪得无厌,为了让其余戎人继续进献珍宝,对自己的族人也隐瞒这个秘密。于是称雄一时的犬戎,也因此逐渐衰落,直至被辽国所灭。
如果不是我之前吸进了飞灰,已然跟吴老六等人落得一样下场。只怕没有人想得到,传说中的“仙树”,竟会是个吃人的东西。以前来到这儿的戎人,见了发出奇光的九枝大树,无不意乱神迷,只想吃“仙树”上的果子,可是果子没吃到,却都让“仙树”吸成了干尸。如今挂在树上的,则是吴老六手下的几十个土匪,他们刚才还在手刨脚蹬,到了这会儿,四肢已经耷拉下来不动了,仅有手指还在抽搐。
我身旁的臭鱼也干呕了几声,吐出几缕飞灰。他见到吴老六等人挂在“仙树”上,有的已经变成了干尸,同样惊愕无比,脸上全是茫然,他还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吴老六那几十个土匪带了枪支炸药,一群人如狼似虎,个顶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之前还有猎熊犬,树洞中纵然还有巨獒,他们也对付得了,怎知听了九伯的鬼话,连同肥振东在内,都不明不白地挂在了树上,只怕到死也没明白怎么回事儿。
我见到藤明月也目光发直,她站在我们后边上的“仙树”边上,正在张口去咬果子,我急忙抱住她,一同从“仙树”上滚落在地。
藤明月还要挣扎往树上去,我死命按住她,她脸同白纸,晕死在地。
臭鱼跟着跳下来,骇然道:“他们……他们怎么……怎么变成了这样!”
【5】
“仙树”上挂着干尸,土匪们装束相同,样子几乎一样,看不出来有没有九伯。如今只有两个人还在动,一个是肥振东,他是头一个上的树,此人一贯蛮横,见了“仙树”两眼发直,走在前边的人,全被他推倒了。上了“仙树”,他张口去咬果子,等到他发觉情形不对,当时已经下不来了。
怎么说他也不同常人,二百七八十斤一身肉,又有“横推八马、倒拽九牛”之力,虽然挣脱不开,但是仗着比别人胖,一时未死,他双目圆睁,身子已经比之前窄了一半多,手脚抬不起来,却还在动。
还有一个能动的是官锦。她之前让肥振东拨在一旁,起身已落在后边,刚刚咬住“仙树”,双眼向下看着我们,目光中尽是惊恐哀求,可能是在求我们救她。我和臭鱼知道她是九伯的侄女,听说仅是名分上的,究竟怎么个关系也不清楚。我和臭鱼心中一软,一人抱住她一条大腿,使劲往下拽。
可我们往下这么一拽,树上的干尸相继落下,我这才意识到脚下的土山是无数干尸堆积而成,几千年来,已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这里。刚才死掉的几十个人落下树来,也同古尸没什么分别了。
我们背上藤明月,正要逃走,雾中忽然闪出一人,正是九伯。他并没有挂在“仙树”上变成干尸,也不知刚才躲到了什么地方,等到“仙树”收住奇光,这才出来。他头上戴了在古坟中捡来的龙形饰,脸色仍是那么阴沉,手中端了杆儿炮,抵近其中一个头上死人般的怪脸,“砰”地放了一枪。他使用杆儿炮的弹药威力惊人,打得了巨獒。
九伯他这一枪下去,立时打掉了一个人头。其余几个人脸又惊又怒,齐声嘶叫。而被枪弹打掉的人头中,飞出几条“仙虫”。
【6】
九伯有所准备,他头上有古代戎人的龙形饰,那是用青铜打造,两侧各有一条屈龙,往当中合上,刚好可以挡住口鼻,有如一个青铜面具。他见“仙虫”飞过来,急忙合上了龙形头饰,又捡起火把乱打,挡住了当面飞来的三条“仙虫”,可是另外一条“仙虫”却如同泥鳅钻豆腐一般,从他后颈钻了进去。九伯大惊失色,两手在身上乱抓乱挠,踉踉跄跄跑出几步,身子好似吹起了气儿。还没走出多远,只听“砰”的一声,龙形头饰掉落在地,九伯也被“仙虫”夺去了性命。他身上一个东西落在我们脚边,那是个沾满了鲜血的宝钱,上边似乎有“落宝”二字。
我和臭鱼二人见情势不对,不敢多看了,背上藤明月往远处逃。在那几个人头的嘶叫声中,雾气越来越浓,完全分辨不出方向。我一时想不明白,九伯到底要做什么?他用上了龙形头饰,也没同吴老六等人一样挂在树上变成干尸,而是先躲在一旁。以他的行动来看,应该知道“仙树”的真相。他引吴老六等土匪来到这儿,多半没安好心,“仙树”将那些人吸成干尸,才显出了原形。可他为何突然出来开枪打掉其中一个人头,那不是找死吗?
正当我惊疑不定之时,惨叫声忽然沉寂下来,雾中走出几十个人,一个个都顶了狼头帽,手持枪支火把,为首之人目光闪烁,两眼贼兮兮的,是炮手头子吴老六,还有一脸阴沉的九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