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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嘉佳面无表情地呵了一声,就当答复他知道了。
只有最熟悉这位天字号杀手的人,才会发现脚步似乎轻盈了几分,啪啦啪啦,溅起庭院青石板上无数细碎水珠。
远远凝望着青葱少女的步伐,年轻藩王会心一笑,微微眯起那双狭长眼眸,眉眼温柔。
等到少女和徐婴各自掩上屋门,徐凤年始终安静坐在那张椅子上,椅子是从西楚流传入整座春秋的太师椅,其实坐着并不舒服,因为要求坐椅之人正襟危坐。
突然一张欢喜脸庞从屋门探出,徐凤年视线偏移,向她眨了眨眼。
那一刻她笑意更多,这才彻底关上门。
一更戌,二更亥,三更子,一更一更逝去。
徐凤年双手笼袖,向后靠着椅背,从头到尾都仰头望着雨幕,怔怔出神。
突然传来一阵吱吱呀呀的轻微声响,徐凤年闻声望去,嘴角翘起。
穿戴整齐的姜泥跨过门槛,身形一掠穿过雨幕,站在徐凤年身边,也不说话。
徐凤年站起身,把她按在椅子上坐下,然后自己蹲在她身边。
徐凤年望着阶下的积水,轻声问道:“你小时候除了想杀我报仇,还想做什么事情?”
姜泥思索片刻,一本正经道:“很想有钱买纸笔,不用大冬天拿树杈在雪地里写字,还想有张大些的床,垫上软软的被褥,想有很多很多厚实的衣服,想吃好吃的杏仁酥吃到撑,想睡懒觉……”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你想的还真多。”
姜泥转头瞪了他一眼,自己这么用心回答他的无聊问题,他还好意思取笑自己。
徐凤年笑问道:“那你猜猜看我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小泥人脑袋一歪,不搭理他。
当年的少年世子殿下,除了欺男霸女拈花惹草,还会想什么?
哦,还会想欺负她。
她想到这里,有些生闷气。
徐凤年把手从袖管里抽出来,揉了揉脸颊,无奈道:“也许跟你提起过,我小时候很想做大侠,取个响当当的绰号,在江湖上行侠仗义。不过其实在更早一些,我娘还没有去世之前,我是想当个读书人的,身穿儒衫,满腹韬略,出口成章……”
听着徐凤年的絮絮叨叨,小泥人也没觉得如何厌烦,其实一直没有睡着的她甚至连出门时的浓重睡意都没了。
徐凤年伸出手指向院中的雨幕,“像不像一条没什么声势的瀑布?”
小泥人只觉得莫名其妙,撇撇嘴摇头道:“没看出来。”
徐凤年问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位当世大文豪的《观瀑生气歌》?”
小泥人更加一头雾水,“没啊,谁的文章?”
徐凤年笑道:“反正我最佩服这个读书人了,你竟然没听说这篇诗歌,真是遗憾。”
知道这家伙对天下读书人观感一向不佳的小泥人,她好奇心顿时被勾起来,“到底是谁?”
徐凤年没有说是谁,只是娓娓道:“莲花之瀑烟苍苍,牯牛之瀑雷硠硠,唯有九华之瀑不奇在瀑奇脊梁,如天人侧卧大岗一肱张。力能撑开九万四千丈,好似敦煌飞仙裙叠嶂。放出青霄九道银河白,恰如迟暮老将两鬓霜。我来正值泼墨雨,两崖紧束风大怒。云涛乍起涌万重,洪水冲夺游人路……我曾观潮更观瀑,瀑下静立一白鹿。霎时人鹿两相望,南唐东越或西蜀?后有老僧牵鹿走,再有掉头笑……语罢月落西山水茫茫,只觉石梁之下烟苍苍,雷硠硠,挟以春秋凄风苦雨,浩浩荡荡如河江。”
小泥人点头道:“是挺好的。”
徐凤年笑道:“对吧?”
然后小泥人说道:“反正挺上口的。”
徐凤年有些受伤,叹了口气。
小泥人猛然转头,一脸怀疑问道:“难不成是你写的?”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
小泥人恍然道:“我就说嘛,肯定不是你写的,你只会跟人买诗词文章……最可恶的是从来不知道讨价还价!”
年轻藩王当下有些忧郁啊。
小泥人低头看着他的侧脸,有些心虚,后知后觉道:“还真是你写的?”
徐凤年轻轻点头。
脸色认真至极的她安慰道:“不错了,这辈子算是好歹写过一篇像样的文章了……”
徐凤年呲牙咧嘴,这话说的,你还不如不安慰呢。
长久沉默后,徐凤年没来由自言自语道:“梦想是什么,就像是一个躲在远方朝你做鬼脸的小孩,而那个天真顽皮的孩子永远不会长大。”
姜泥想了想,“要是我,就把那孩子抓起来打一顿。”
徐凤年平静道:“可是我抓不住啊。”
第三百九十七章 牵马
流州战事捷报连连。
先是寇江淮联合龙象军攻入黄宋濮部大营,不但成功入营歼灭辎重营,对完颜银江部边军精骑也斩获颇丰。随后谢西陲好似天人附体,未卜先知,率领烂陀山僧兵分兵凤翔临瑶两镇,不但成功阻止了南朝步跋卒的奇袭,与此同时,原本已经深入姑塞州腹地的曹嵬部骑军杀了一个回马枪,将剩余六千步跋卒和被谢西陲部僧兵拖入步阵泥潭的南朝边骑,全部剿杀在姑塞州边境上,经此一役,已经有密云山口战役珠玉在前的北凉骑将曹嵬,赢得了“曹奔雷”的绰号。
随着吃过两次亏的黄宋濮部西线主力放缓推进速度,谢西陲也率领僧兵增援青苍城,流州形势一片大好!
只是在这期间,一封弹劾谢西陲的折子经由流州刺史府邸传阅后,送往拒北城藩邸。
让笼罩在这场连绵秋雨之中的拒北城,悄然增添了一分凌厉肃杀之意。
徐凤年站在气氛凝重的兵房,轻轻放下那封流州刺史杨光斗、别驾陈锡亮和流州将军寇江淮三人皆有批红的折子,这座衙屋之内,除了年轻藩王,还有坐镇此地的副节度使杨慎杏,闻讯赶来的经略使李功德和凉州刺史白煜,刚刚升任拒北城城牧的许煌,以及刚刚从左骑军转入右骑军担任第一副帅的李彦超等多位边将。邸报初始内容,出自幽州步军校尉升为凤翔军镇主将的手笔,详细描述了凤翔镇攻守战的首尾,弹劾内容,只有一点,就是谢西陲在守城战役之中,过分珍惜烂陀山僧兵实力,两天一夜的守城,僧兵参与城头协防人次竟然只有九百余,造成了凤翔守城士卒无谓的牺牲,幽州步军老卒战至仅剩九十二人!
同为大楚双璧的谢西陲和寇江淮,流州一正一副将军,两位年纪轻轻却惊才绝艳的兵法大家,无论各自初衷如何,也许在整个北凉边军心目中的地位,从今天起将要出现一道分水岭,因为在青苍城以北的主战场,寇江淮那场打得黄宋濮大军毫无脾气的辉煌战役中,先死龙象军后死流州骑军的做法,既没有失去龙象军的尊敬,也赢得了整座流州流民青壮的感激。
反观谢西陲,空有密云一役的大好先手,凉州关外当初都为其打抱不平,觉得谢西陲比寇江淮更适合担任流州将军。虽说事后谢西陲和曹嵬部骑军依然拿下全歼一万步跋卒和三千南朝边骑的巨大战果,但是毫无疑问,谢西陲失去了许多人心,从这座拒北城,再到远在幽州的步军帅帐,北凉都护府和左右骑军驻地,也许都会对谢西陲产生质疑,因为北凉边军对于沙场上的见死不救,最是深恶痛绝,这源于徐家军在草创初期,在为离阳朝廷开拓疆土的过程中,吃过无数次类似苦头,尤其是谢西陲此举,还有保存实力捞取战功的嫌疑。
在年轻藩王种种举措之下,春秋老将杨慎杏作为逐渐被北凉边军接纳的一道副节度使,对此事其实具有仅次于褚禄山所在都护府的话语权,但越是如此,杨慎杏就越不敢擅自主张,所以不得不第一时间派人通知年轻藩王,杨慎杏知道这件事的棘手麻烦,不在于如何安抚那名凤翔军镇的守将,甚至不是如何处置已经有两大战功傍身的流州副将谢西陲,而是稍有不慎,就会造成北凉新老两代将领的分裂,更头疼的是这种整座北凉边军都心知肚明的格局,始作俑者,正是站在书案后的那位年轻藩王,从最早的幽州骑军主将郁鸾刀,大放异彩的骑将曹嵬,到如今手握流州权柄的寇江淮谢西陲,拒北城城牧许煌,或者是更早的幽州将军皇甫枰,重骑军副将洪骠,加上徐北枳和流州别驾陈锡亮,新凉王不但大力提拔年轻人,也不惜破格任用与北凉毫无渊源的外乡人,所以说这封弹劾,捅破了连燕文鸾何仲忽这些在北凉关外根深蒂固的边军老帅,都不敢或者准确说是不愿捅破的那层窗纸。
白煜向前几步,伸手拿起那封折子,视力孱弱的白莲先生几乎将折子贴在了鼻子上,这幅滑稽场景,却没谁笑得出来。
稳坐流州封疆大吏第一把交椅的流州刺史杨光斗,在浏览折子内容后用一丝不苟的小楷批文足足三百余字,对谢西陲此举极为贬斥,简直弹劾得比那名凤翔军镇守城将领还要措辞严厉,尤其是那句“我幽州步军老卒死得,你谢西陲麾下的僧兵就死不得?”大概一语道破了所有北凉边军的心声。
陈锡亮的披红相对温和,但是依然倾向于不赞同谢西陲的举措,“流州副将谢西陲此举,不违北凉军律,只是情不可原。”
至于在西楚广陵道就与谢西陲不太对付的流州将军寇江淮,更是简明扼要,就两个字,“已阅”。
白煜虽然看书伤了眼睛,但也只是捧书高度异于常人而已,这位龙虎山小天师年幼时被公认能够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所以浏览折子极快,转身把折子递给经略使李功德,率先打破沉默,微笑道:“寇江军的字,不错。”
然后就彻底没有下文了。
杨慎杏顿时苦笑不已,老将本以为在北凉道地位超然的白煜,能够帮自己更帮王爷打破僵局,哪里想到是这般无赖。
接过那封折子就像接过烫手山芋的经略使大人粗略看过之后,本想说陈别驾的字其实也不错,只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干脆保持缄默好了,把折子再度递给身后的李彦超,这位与宁峨眉、典雄畜和韦甫诚并称北凉四牙的右骑军新副帅,李彦超“叛出”何仲忽左骑军投入锦鹧鸪周康麾下的行为,前不久在凉州边军里一样沸沸扬扬。李彦超大致看过之后,没有像白煜李功德两位北凉文官领袖那般捣糨糊,抬头对站在书案后的年轻藩王直截了当道:“末将倒是以为谢将军此举,不但不违军律,而且情有可原!”
李彦超在看到新凉王的点头致意后,继续朗声道:“杨刺史质疑谢将军有拥兵自重之嫌,不愿折损烂陀山僧兵。但是密云一役的惨烈程度,想必屋内诸位都一清二楚,曹嵬部一万精骑死伤如何?谢西陲麾下骑军死伤又是如何?!末将与谢西陲从不认识,连见面都不曾有,但是自认对此人用兵略有心得,那就是在任何一处由他主持大局的战场之上,谢西陲都会锱铢必较,这场凤翔军镇的攻守,若是烂陀山僧兵早早参与守城,不曾故意露出破绽,任由北莽蛮子多次攻上城头,那一万步跋卒和三千骑又岂会在城外逗留两天一夜?若非如此,曹嵬部骑军又怎能及时截下北莽北撤的残部兵马?末将看来,凤翔守将自然是守城有功,为战死袍泽弹劾谢西陲亦是情理之中,但是谢将军更是有大功而无过!”
李彦超把折子递给身后一名校尉,然后向年轻藩王抱拳沉声道:“若是谢将军他日来这拒北城,末将李彦超,恨不得为谢西陲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