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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佛,必定先要心中有佛。说到底,三教中人,都是借势而成。既然跟老天爷借了东西,如同百姓借了银子,拿人手软,浑身不自在。那些敢大手大脚的,就成了旁门左道或是野狐禅。说到底,他们的长生和自在,在我看来都不算真自在,至于儒家舍生取义,就更是读书人的牢笼了。说到底,唯独武夫以力证道,才爽利。”
汉子皱眉道:“还是没说到点子上。”
今日全无锋芒峥嵘可言的洪敬岩轻声笑道:“不说这个,你给句准话,什么时候两国再起战事,到时候我好去你那儿落脚。”
中年汉子不置可否,洪敬岩也不觉得怠慢小觑了自己,慵懒靠着椅背上,缓缓说道:“陛下整肃江湖多年,是时候开花结果,届时沙场上可就要出现很多西蜀剑皇这类惊才绝艳的江湖人了。惨啊,这些人估计能十人剩一就算不错了。真是替他们不值。”
黝黑寡言的汉子双手十指互扣,依旧一言不发。
洪敬岩突然问道:“你说咱们两个,偷偷摸摸去一趟离阳王朝的皇宫,摘得下赵家天子的脑袋吗?要不就去北凉,杀徐骁?”
汉子瞥了一眼这位在棋剑乐府内一鸣惊人的男子,轻描淡写道:“我虽不懂佛道,但也听说过中原有句话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敢肯定当你我站在皇宫门口,武帝城王仙芝早已等候多时。至于徐骁,牵扯到凉莽离阳三足鼎立的大局,既然你有野心,便不是你想杀就舍得杀的,再说,你也杀不掉。”
洪敬岩一声叹息。
中年汉子问道:“听说你输给她了?”
洪敬岩座下的椅子前两脚离地,摇摇晃晃,这位曾经亲眼看着魔头洛阳长大的男子脸色平静道:“输了。她代价也不小,自毁一百二十六窍,绝情决意,活死人一个。后边又给邓太阿剑气击碎骊珠,活不长久。”
汉子有些遗憾。
他站起身,径直离开道观。
洪敬岩沉默许久,终于长呼出一口气,几乎瞬间全身被冷汗浸透。
走进一位戴帷帽抱琵琶女子,安安静静坐在洪敬岩旁边,纤手撩起些许帷帽,露出半张脸。
洪敬岩看了一眼,再跟道观要了一碗素面,说道:“他可以欠账,你不行。”
半脸女子面嫩声枯老,沙哑如老妪:“她还没死,你欠的账如何算?”
洪敬岩冷笑道:“你跟那个姘头种凉也配跟我要账?”
女子刹那之间按住一根琵琶弦。
洪敬岩伸了个懒腰,“别跟我怄气,你还没吃素面就给撑着了?你看我多识相,打不过那家伙,就知道乖乖请人吃顿饭。”
洪敬岩打不过的人,屈指可数。
而那尊能让洪敬岩如临大敌的大菩萨,已经渡过黄河,前往极北冰原。
第一百二十九章 师父和草鞋
一起享福是难得的好事,退而求其次,能有人陪着一起吃苦,也不差,燕羊观监院就是这么个心态,跟姓徐的游学士子一同风餐露宿,多了个谈天说地的话伴儿,委实是此次出行的幸事,九微道人骆平央自恃会些看人面相,虽说这位负笈士子面相与气相有些不相符,透着一股捉摸不透的古怪,只不过再不济也不会是个恶人,再说他和徒弟二人,也犯不着别人费尽心思来坑蒙拐骗,就算做肉包子,加在一起也不到两百斤肉嘛。久而久之,一些小秘密就不再藏藏掖掖,徐凤年逐渐知道这位不知名小道观的监院在很用心地传道授业,一路上都在教他徒弟如何炼气,约莫是几次住宿歇脚,都是徐凤年掏腰包给银子,老道人也不介意他旁观旁听,今日小徒弟按照师父的叮嘱,在弱水河畔的背石荫凉处盘膝而坐,双足盘起作佛门金刚跏趺状,放在道门里便是如意坐,老道人从书箱里小心翼翼捞出几本泛黄书籍,递给徐凤年,抚须笑道:“实不相瞒,贫道年幼时家境殷实,也读过许多诗书,族内有长辈好黄老,研经习道,曾跟随那位长辈炼气几年,后来家道中落,不想半途而废,就干脆进了道观做了迎来送往的知客道士,这些年遍览儒释道三教典籍经书,好不容易才挑出这三本,窃以为最不会误人子弟,堪称无一字妖惑之言。”
徐凤年接过一看,是天台宗修炼止观的《六妙门》,春秋时期散仙人物袁远凡的《静坐法正续编》,最后一本竟是黄教的《菩提道次第论》,三本书对常人来说有些晦涩,只不过对三教中人而言,入手不难,只是佛道两教典籍浩瀚如烟,能挑出这么三本足以证明老道人非是那种随便披件道袍的假道士,三书稳当妥实,讲述静坐禅定之法十分循序渐进,不像很多经书故作“白头归佛一生心”“我欲出离世间”之语,只是故弄玄虚,在文字上玩花样。当然,骆监院想要凭借这三本谁都可以买来回家照搬炼气的书籍,修出一个长生法,肯定是痴人说梦,不过如果修法得当,勤恳不懈,可以一定程度上祛病延年。
老道人难得碰上有人愿意听他显摆修道心得,神态十分悠然自得,指了指徒弟背脊,有心要为这个年轻人指点迷津:“徐公子你看贫道这徒儿脊梁直竖,犹如算盘子的叠竖,这可是有讲究的。”
老道士卖了个关子,笑问道:“徐公子可曾见过人参?”
徐凤年笑道:“也就侥幸见过几次。”
老道士眯眼啧啧道:“那可是好东西。贫道年少跟随长辈习道修行,见识到几枝老参,是地地道道从离阳王朝两辽地区采摘而来,粗得跟手臂似的,嘿,说偏了,不说这个,好汉不提当年勇。总而言之,万物生而有灵,尤其是这人参,一株人参的枝杈必然卷曲成结,为的便是培养本源,不让精气外泄。我辈道人静坐吐纳,也是此理。还有静坐时,得舌头轻微舔抵上颚,未生长牙齿婴儿酣睡,说来说去,这些还仅是修道打底子,其实未过门槛,想要登堂入室,难喽,贫道遍览群书,而且手头一有闲钱就去破落世家子那边采购书籍,书中自有颜如玉千钟粟,贫道是方外之人,只想着在纸堆里寻长生,这么多年下来也没敢说自个儿真修成了什么,道教吐纳运气,有十二重楼一说,可如今贫道也只自觉修得五六楼,唉,故有修道登楼如入蜀委实难如登天的说法。一些烧香百姓夸我是真人是神仙,实在是汗颜。这趟麒麟真人传言天下,道德宗要修缮《道藏》,总汇天下道书,说出来不怕徐公子笑话,贫道并非冲着水陆道场而去,只是想着去道德宗其中任何一座道观内帮忙打杂,不说其它,能多瞧几眼孤本残卷就知足,住宿伙食这些琐事,贫道和徒儿对付着过就成。”
老道士的徒弟摇摇晃晃,浑然昏昧,体力不支身心疲惫,垂垂欲睡,一副无力支撑静坐的模样,老道士紧张万分,跟徐凤年小声说道:“贫道徒儿天资不错,比起贫道好上万分,你瞧他这是气海升浮的征兆,何时眼前无论开眼闭眼,都会出现或萤火或钩链的景象,就证明修道小成了。贫道当年修成了耳通和眼通两大神通后,走这一关,可是吃了莫大苦头,起先妄用守意上丹田,一时红光满面,自以为证道有成,后来才知误入歧途,如今回头传授徒儿心法,就少走太多弯路。”
骆道士说得兴致高昂,不曾想那徒弟差点摔倒,有气无力道:“师父,我这是饿的。”
徒弟的拆台让老道士颜面尽失,气得一记板栗砸在孩子头上,“吃吃吃,就晓得吃。你这不上进的吃货憨货!”
孩子若是没有外人在场,被师父训斥打骂也无妨,只是他对那个年轻士子打从见面起就无好感,这会儿感觉丢了天大面子,红了眼睛跟骆道人狠狠对视,身为小观监院的师父哪来什么高人气度,怒喝一声伸手,然后就给了徒弟手心十几下,孩子经不住打,老人又卯足劲了拍,小手瞬间通红,又吃疼又委屈,嚎啕大哭,瞥见那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士子似笑非笑,更觉得伤心欲绝,起身就跑去弱水边上蹲着,捡起石子往河里丢。
老道人眼不见为净,对徐凤年语重心长说道:“道门修行,即便眼现萤火钩链,可要是不得正法,还是会被禅宗斥为光影门头,这一半是因为佛家从心性入手,不注重身体锤炼,更无道教内丹一说,因此视作障道。还有一半则是的确有走火入魔之嫌疑,公子如果有心研习静坐,不可不察。只是贫道也是瞎子过河瞎摸索,用自己的话说便是借假修真,说出去恐怕会让大观里的真人们笑话死。贫道限于资质,至今未能内闻檀香,不提那些证道飞升,便是那些小长生,也遥不可及。贫道这个徒儿,也是苦命孩子,虽说不懂事,根骨和心性其实不差,贫道就想着能让他以后少受些罪,徐公子莫要怪他整天板着一张臭脸,孩子太小,走了千里路,脚底板都换了好几层老茧,自小又把燕羊观当成了家,总是开心不起来的。”
徐凤年微笑摇头道:“骆监院言重了,是我没孩子缘。谁家孩子见着我都少有好脸色。”
骆道人轻声感慨道:“咱们人啊,就如一杯晃动浊水,静置以后,方见杯底污垢。有病方知身是苦,健时多向乱中忙。”
徐凤年略作思索,点头道:“一间空屋,看似洁净,唯有阳光透窗,才知尘埃万千。道门中人入一品,一入即是指玄境,这恐怕就是在这一动一静之中的感悟。”
跻身金刚境以后,不论观瀑观河,依稀可见某种细如发的残留轨迹,若是达到指玄境,是否可以产生一种预知?徐凤年陷入沉思,秦帝陵中洛阳在铜门外抽丝剥茧,带给他极大震撼。
骆道人咀嚼一番,然后一脸神往道:“一品境界啊,贫道可不敢想。”
三人一直沿着弱水往西北前行,每逢停留歇息也都是满天星光下临水而睡,最后一次歇脚,徐凤年第二天就要与这对师徒分离,后者赶往黄河,再沿黄河乘船逆流,去道德宗参加那场声势浩大水陆道场,徐凤年则不用拐弯,再走上半旬就可以见到此次北莽之行的最终目标人物。这一夜,夏秋两季交汇,星垂苍穹,头顶一条银河璀璨,北地天低,看上去几乎触手可及,徐凤年坐在弱水河边上发呆,收敛思绪,转头看去,骆道人的小徒弟站在不远处,犹豫不决,看到徐凤年视线投来,转身就跑,可跑出去十几步又止住身形,掉头往河边不情不愿走来。
小孩不喜欢徐凤年都摆在脸上,也不知道今夜为何肯主动说话,一屁股坐下后,两两沉默,终于还是孩子熬不住,开口问道:“姓徐的,你听说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个说法吗?”
徐凤年点了点头。
孩子皱紧眉头,正儿八经问道:“一丈总比一尺高吧?我每次问师父为何魔要比道还要高出九尺,师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总是转移话题,你懂不懂?”
徐凤年笑道:“我也不太懂。”
小孩子撇了撇嘴,不屑道:“你也没的啥学问,连静坐都不会,还得我师父教你。”
徐凤年点头道:“你师父本来学问就大,否则也当不上你们燕羊观的监院,我比不过他又不丢人。”
孩子一脸骄傲道:“谁都说我师父算命准!”
徐凤年望向细碎星光摇晃在河面上的弱水,没有作声。
孩子说出真相,“师父临睡前让我来跟你说声谢,我本来是不愿意的,可他是我师父,总得听他的话。”
徐凤年自嘲道:“你倒是实诚人。”
孩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