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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剑棠嗯了一声,跟身旁这位兵部尚书一样都不像在屋内那么闲适轻松,脸色有些凝重,“若是到达京城之前能决定留下,还有希望,现在我就算执意留下,你觉得可能吗?”
卢白颉无言以对。
大将军顾剑棠的言下之意其实并不深,先帝在世时顾剑棠曾一路结伴返京,仍然没能说服先帝让他这位总领北地军政的大柱国代替卢升象主持南征,那么如今新君登基,顾剑棠怎么可能在这个敏感关头凭旧功挟新主?其实顾剑棠和卢白颉显然都是赞同当初某人的局势预判,广陵道平叛,宜快不宜慢,朝廷派遣卢升象搭档杨慎杏阎震春一同南征,辅以数位藩王靖难,就兵力而言其实够了,妙手算不上,但肯定也不是昏招,但除了极少数人都忘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战场上的调兵遣将和排兵布阵,要比每个台阶上下都可以让大伙儿关起门来坐着细斟慢酌的官场更加直截了当,卢升象空有极为出色的“将兵”才华,但是当时暗流涌动的朝局,根本就不给这位兵部侍郎“将将”的机会,非但没有机会,反而拖累到了连将兵都困难至极的地步,于是朝廷硬生生把局面大优的棋面下成了烂泥潭似的臭棋,若是由顾剑棠坐镇,就算有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从中捣乱,杨慎杏还是绝对不敢贪功冒进,也就不至于祸害得阎震春整整三万骑军全部折在那里,更不至于让赵英赵珣两位藩王跟送死差不多的一败涂地。
顾剑棠悄然放慢脚步,说道:“卢升象得了骠毅大将军,不出意外要在兵部里腾出那个刚才我坐过的位置,到时候会是我部下辽西大将唐铁霜入京接任,不是什么好消息,也不算坏消息,趁着机会,先跟你打声招呼罢了。唐铁霜不同于卢升象和许拱,当官当不好,但带兵打仗很不错,他进入兵部后,卢尚书你尽量让他带几个年轻人一起丢去广陵道……到时候也许是京畿之南才对。”
顾剑棠淡然道:“之所以说这个,不是出于私心让唐铁霜做官做得平坦顺畅,不过是希望兵部在卢尚书你手上,能多保留几天沙场味道是几天。以后在兵部坐着的,恐怕没几个知道马粪是个什么味道了,更没几个大腿内侧会有满是骑马遭罪弄出来的老茧了。”
卢白颉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应该不难。”
顾剑棠突然回头看了眼昔日的顾庐,黄昏中,犹有些春日余晖洒落在屋顶。
顾剑棠然后对卢白颉笑道:“不用再送了,我要去个以前没机会去的地方。”
卢白颉驻足目送这位大将军远去。
他知道顾剑棠要去哪里。
曾经的张庐。
张庐最先是吏部所在地,毕竟不管顾剑棠把持多年的兵部如何气焰嚣张,吏部衙门始终是离阳名义上的外廷第一要地,后来赵右龄跟他的座师分道扬镳,吏部就换了个地方,当时作为仅剩一位以得意门生身份坚定站在首辅身后的王雄贵,他领衔的户部也没有就势一股脑搬入张庐,但是那时吏部、工部、户部、礼部和刑部都会让一位侍郎在张庐老老实实坐着,以便那位文官领袖以最快速度将其意图或者说意志传达到五部的各个关节。现在赵右龄升迁至中书省,殷茂春入主吏部,后者出人意料地选择坐入那间屋子。
当然,天下再不会有什么张庐的说法了,比起经常被念叨起的顾庐,这个地方连提都不敢再提了。
仿佛它从来就不曾出现在离阳朝廷上。
顾剑棠走到那个地方,看着那里。
夜幕下,比起顾庐,那里连最后的一丝余晖都没有了。
此次返京,那晚还没有被称为先帝的皇帝陛下站在诏狱中,是他顾剑棠去见的那人最后一面,转述的最后一句话。
那人与他这位大将军隔着铁栅栏,却没有说哪怕半个字的临终遗言,只是对他顾剑棠挥了挥手。
顾剑棠收回思绪,不去看那些闻讯后仓促出屋跑下台阶迎接的吏部要员,也不去看一眼停留在门口的那位储相殷茂春。
顾剑棠径直转身大踏步离去。
※※※
京城无声无息多了个人,照理说别说这座天下首善之地多出一个人,就是多出一千人也跟打个水漂似的,但是这个有着待罪之身的客人谁都无法小觑。
靖安王赵珣,离阳王朝最年轻的赵姓宗室藩王。
从下旨召见赵珣到赵珣入京,本该礼部从头到尾都没能插上手,都是宗人府一手操持。京城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小道消息倒是已经开始在高层官场迅猛传播,但是基本上没有谁能够知道赵珣这趟太安城之行是福还是祸。摇幽关外那一战,同样是宗室藩王的淮南王赵英在三战三捷后竟然战死,说憋屈似乎有点不妥,可要说英勇那也不对啊,勇倒是勇,可也太无谋了些,抛弃三个关隘不要,跑去平原上跟人玩骑军对决,何来英明一说?至于赵珣这家伙,还算是褒多于贬,毕竟这位靖安王是奔着解救淮南王去的,而且差点就要被西楚叛军的游骑追杀至死,两位差了一个辈分的藩王关系浅淡,可见赵珣对朝廷的忠心耿耿毋庸置疑,跟他的父亲老靖安王赵衡那是天壤之别。只是如今皇帝陛下才继承大统,君心难测啊。
赵珣暂时住在那条郡王街的一座府邸里,跟他没有半点传承关系,在一百多年前曾经是离阳朝一位权臣的私邸,僭越违制得无以复加,占地极广,房屋足有四百多间,其中更有殿阁的地基高于门外街面数丈,后来在大概四十年前被离阳皇帝赐给忠毅王,可惜王爵才世袭罔替了一代就获罪失去,最近四十年中,数度辗转,主人都住不久远,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当然是西楚老太师孙希济。
赵珣虽然名义上赴京请罪的藩王,先前那道圣旨上的措辞颇为严厉,若非一切走势都在那个目盲陆先生的预料之中,赵珣还真有可能被吓得魂飞魄散,当时陆诩的赠言很简单,“既去之且安之。”
赵珣当下也真的是既来之则安之了,这些天就经常独自在府邸中闲庭信步,尽情欣赏着府内的明廊通脊、古木参天和衔水环山。赵珣此时就站在一座湖心亭中,脸上还带着笑意,先前到达京城后押送他进入此地的宗人府右宗正,对他那叫一个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看他赵珣就跟看一条路边野狗似的,这不昨天兴许是听闻了什么消息,火急火燎修缮关系来了,一张皱巴巴的老脸笑开花,赵珣当然不会在明面上计较,甚至送了那位右宗正一块早就准备好的水银沁玉扳指,老家伙一看见就眼睛发亮,显然陆先生精心准备的这样小物件,正中软肋。其实除了玉扳指,陆诩还让他随身携带了一方墨彩龟背砚,说若是左宗正出面负责接待,就需要送出此物。
赵珣由衷感慨道:“陆诩你真是神机妙算啊。本王还是世子殿下的时候,总觉得李义山纳兰右慈这些所谓的顶尖谋士,不过是时势造英雄罢了,一旦搁在太平盛世也就泯然众矣,直到遇见你后,才知道他们不管身处乱世治世,都必定会有你们的一席之地。”
赵珣先前以为用六千骑兵的全军覆灭去完成“以退为进”的布局,代价太过惨重,但是当赵珣来到太安城站在这座府邸中,他开始明白陆先生才是对的。
赵珣突然看到两个身影出现在湖岸那边,然后朝着湖心亭走来,无人带路,赵珣皱了皱眉头,生出一些本能的戒备。
当那两人渐渐走近,赵珣愣了一下,认出其中一人后,疑惑道:“宋兄?”
宋家雏凤宋恪礼。
上次进京,赵珣跟宋恪礼打过一些点到即止的交道。
宋恪礼作揖道:“下官拜见靖安王。”
赵珣连忙微笑道:“宋兄不用多礼。”
宋恪礼神态闲意,有着一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不骄不躁,没有丝毫家族衰败己身蒙尘的颓丧,加上他和那个两鬓苍苍的儒士联袂登门拜访,让赵珣心底甚是犹疑。
宋恪礼轻声道:“这位是元先生,而西楚孙希济等人只算是元先生的客人。”
赵珣不笨,一下子就想透彻了。
姓元。这栋宅子真正的主人。
就是那个让父亲赵衡恨之入骨的离阳第一谋士,半寸舌元本溪!
赵珣一揖到底,“晚辈赵珣拜见元先生!”
元本溪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宋恪礼笑道:“下官是来告诉王爷很快就可以出京返回青州了。”
没有等赵珣回过味,宋恪礼嘴里的“很快”就真的很快应验了。
一袭鲜红蟒袍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捧着圣旨朝他们三人走来,步子极快却不给人凌乱匆忙的感觉。
手持圣旨的老太监在见到元本溪后,也是先微微点头致礼后才对靖安王赵珣宣旨。
赵珣自然需要跪下,宋恪礼也后退一步跪下旁听。
唯独元本溪面朝湖水,置若罔闻。
而那位在天下宦官中稳坐前三把交椅的大太监,对此根本没有流露出半点异样神色。
收下圣旨,赵珣只得速速离京,加上他没了陆诩的锦囊妙计,确实不知道如何跟那位离阳帝师言语,生怕弄巧成拙,就借势告辞离开湖心亭。
等到赵珣和大太监相继离去,元本溪问道:“你猜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回宫后,会被问什么?”
宋恪礼摇头表示不知。
元本溪笑道:“皇帝不会关心靖安王如何,而会问元本溪在见到圣旨的时候,是否恭敬。”
宋恪礼哭笑不得。
元本溪平静道:“先前我曾建言先帝,如果靖安王赵珣在靖难战役中有心隐藏实力,就下旨让他入京,摘掉爵位贬为庶民。若是竭尽全力仍然失败,便让他保留王爵,但必须在太安城住上一两年。先帝对此事上心了,但是当今天子不是不上心,不过对天子而言,一个威望平平的藩王,赵珣的去留不算什么,他要借此模仿先帝对付张巨鹿的手腕,不断下出试应手,步步为营,点点蚕食……”
宋恪礼小声道:“未免也太着急了。”
元本溪不置可否,略显吃力地打开话匣子,继续说道:“赵珣很聪明,不是他本身有多聪明,事实上比他父亲赵衡逊色许多,不过此人懂得如何对身后之人言听计从。我要他留在太安城只能束手对天下变局做壁上观,是因为作为天下之腰膂的襄樊实在太重要了,容不得出现半点散失,那个目盲心活的年轻人,本身就是个巨大变数。我本想彻底打乱青州势力,让许拱或者唐铁霜两人中的一个去坐镇襄樊城。现在看来,也许,也许有一天,青州会成为兵家必争之地,离阳,北莽,北凉,西楚,西蜀,南疆,都有可能。”
宋恪礼欲言又止。
“谋士谋士,谋划的士子,身份已经定死了,只是‘士’,然后就看如何给辅佐之人出谋划策了,但这之前,必须找对人。”
元本溪眯起眼睛,嗓音低沉道:“李义山找徐骁,是对,赵长陵就是错。我找先帝,是对。荀平,则是错。纳兰右慈找燕敕王赵炳,是对。陆诩找赵衡赵珣父子,是错。”
宋恪礼好奇问道:“那么宋洞明、徐北枳和陈锡亮找到徐凤年,是对是错?”
元本溪微笑道:“不知道啊。”
宋恪礼很认真地问道:“先生也有不敢确定的事情?”
元本溪反问道:“难道不可以有?”
宋恪礼笑道:“可以。”
元本溪一笑置之,然后说道:“我曾经问过两个和尚同样的问题,杀千人活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