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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长后骑马缓缓而行。
当年身在江湖之远,如今居庙堂之高。
恩师,如今连那孙寅都想要好好做官了,我范长后虽然下不出你的那盘春秋,但我会尽力下好自己的这盘棋局。
远处,陈望登上马车,在上车之前,他向那怀抱琵琶的女子问了一句话,问她曲中那个公子晚归,是不是不如不归。
女子怯生生的,不知如何作答。陈望本就只是无心之语,就此告辞离开。
陈望颓然靠着车厢壁。
哪怕当年迎娶那位姓赵的金枝玉叶,哪怕老丈人是一国郡公,婚宴之上他陈望也不曾饮酒,为此当年许多参加婚礼的赵室勋贵子弟,还有过许多冷嘲热讽,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后,他陈望辗转京城各部,一次次鱼跃龙门,别说那些不成气候的功勋王孙,就是那些位高权重的郡王国公,也只敢与他陈望平起平坐了。
陈望今日此时竟是拎回了一小瓶酒。
就在昨天,他收到一封口头上的隐秘谍报。内容只有四个字,已死。有愧。
有愧的是北凉。
已死的。
是恰如那曲子中从女儿红等到了花雕,也没能等到人的可怜女子。
江南之南,黄梅时节家家雨。
西北之北,芦苇荡中飞絮飞。
陈望一口一口喝着酒。
无声无息,喝酒不停,泪流不止。
陈望当时第一个念头是迁怒那个年轻藩王,迁怒整个他早已无牵无挂的北凉。
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除了当初那些银子,那份知遇之恩,更多是因为她在北凉,他希望北凉安稳,归根结底,只是希望她安稳而已。为此他这么多年不怕伴君如伴虎,不怕官场的云波诡谲。这个隐忍至极的男人,怕只怕自己会在睡中说梦话,喊出那个名字。
但到头来,可以凭借一己之言促成天下版籍更改的他,可以劝说皇帝加大力度约束漕运的他,什么都没有做。
官路上,夜幕下,马车中,有个有可能成为第二个离阳张首辅的男人,像个孩子,嚎啕大哭。
※※※
如果说祥符元年是一个让离阳正统感到惊愕、却仍然胸有成竹的一年,那么祥符二年就是一个风雨如晦、让人渐感不安的年份了。
在这一年的暮春,在曹长卿的亲自领军之下,西楚叛逆气焰熏天,靖安王赵珣所率的青州水师救援不及,藩王赵毅的广陵水师全军覆没。这也直接导致宋笠在广陵道陆地上好不容易赢得的均势格局,在广陵江的水面之上轻松打破。更让人忧心的是作为最重要援军的南疆劲锐大军,在战力更逊色于广陵的青州水师不得不避其锋芒后,只能从广陵江上游少数几个狭小渡口登岸,与此同时,丧失全部水师兵力的藩王赵毅,兵败如山倒,随着谢西陲亲自主持东线,呼应西楚水师的沿江而下,赵毅残军只能愈发龟缩一隅,在宋笠手上夺回的地盘,如同悉数双手奉上。江上一战,牵一发而动全身,南征主帅卢升象的大军也不得不停下步伐,原地固守几处要隘,以防西楚谢西陲挥师北上乘势反扑。这自然使得离阳朝廷原本预计的南北夹击东西合流、直至将西楚京城围堵得水泄不通的大好局面,成了一场空想。
所幸值此国势动荡之际,京城还有欣然亭聚会,这意味着民心尚稳,更有陈芝豹领旨亲率一万精兵悍然出蜀,还有在两辽东线和蓟北边境上,大柱国顾剑棠和新任蓟州将军袁庭山都打出了一系列的漂亮胜仗。
正午时分,广陵江面上,数艘新近改挂姜字大旗的大型楼船逆流而上,没有在西楚京城外的江面停留,而是继续沿江向上驶去,这些战船都是江上一战从广陵王赵毅手中缴获。说来滑稽,这几艘本该在那场战役中发挥出巨大威力的楼船,更换主人之前都几乎完好无损。居中一艘巍峨楼船之上,一行人凭栏而立,有双鬓霜白的男子青衫风雅冠绝天下,有背负紫色剑匣的年轻女子绝代风华,更有披甲武将一个个意气风发,气度森严,也有一帮从京城临时登船赏景的朝服文臣,谈笑风生。在这其中,有两个年轻男子最为瞩目,若是抛开他们的身份,一个相貌平平,气度内敛,他仅仅是因为所站位置而惹眼,他就站在青衫中年人身旁,隐约皱起眉头,与船上大多数武将文臣的轻松惬意大不相同。另外一个年轻人就要让人由衷的眼前一亮了,不得不惊叹世间竟有如此钟灵毓秀的男子,白袍玉带,迎风而站,真是如神如仙,足以让旁人感到自惭形秽。
船头最靠前四人,分别是曹长卿,姜泥,谢西陲,宋茂林。
如今谢西陲在离阳朝野的名声极大,连老百姓都听说西楚叛军中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天才将领,差不多有春秋兵甲叶白夔的架势了。
至于宋茂林,虽然在西楚庙堂是后进之秀,比之立下煌煌战功的谢西陲,却也不遑多让,两人一文一武,并称大楚双璧。宋茂林因为相貌出众,仿佛世间谪仙人,加之文采斐然,除了大楚双璧之外,又跟那位西北藩王一起有了个“北徐南宋”的说法。宋茂林本就出身豪阀,这大概就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吧。
两鬓霜色更浓的西楚主心骨曹长卿,突然转头对谢西陲低声笑道:“怎么,好不容易赶走一个宋笠,结果东边陈芝豹到了青州水师,南边来了个吴重轩,北边卢升象也真正执掌兵权,觉得恶仗才刚刚开始?”
谢西陲轻声道:“如果寇将军还在,会好很多。”
曹长卿随意笑道:“别管那家伙,脾气大……嗯,心也不小。”
似乎有些忌讳,谢西陲默然无声。
曹长卿叹息道:“孙老太师去年说西楚拖累了我曹长卿,我如今倒是也想对你说一句,是我曹长卿拖累了你这个学生啊。”
谢西陲摇头道:“先生不可作此想,弟子世世代代便是大楚子民,大楚生我谢西陲,我亦是能为之死。”
曹长卿突然笑了,“有个年轻人真该认识认识你,才好让他知道什么叫读书人。那家伙啊,当年对我们读书人的怨气不小,在江南道上见着棠溪剑仙卢白颉第一面,就问‘先生能否卖我几斤仁义道德’?至于他见着我后,也一样没什么好脸色。”
谢西陲纳闷道:“可是我观北凉种种举措,在境内大兴书院,极为善待赴凉士子,新凉王不像是这种人啊。”
曹长卿会心笑道:“也许是男人肩头有了担子,就不能再随心所欲了。不管怎么说,徐凤年的确是我这辈子见到最有意思的年轻人,甚至没有之一。”
然后曹长卿冷不丁自顾自笑出声,自嘲道:“就算被我曹长卿如此夸奖,人家徐凤年也不会感到有半点荣幸的吧,毕竟是统率三十万铁骑的离阳第一藩王,同时也是武道与我这个曹官子并列的大宗师。所以我说再多好话,也只能算是惺惺相惜了?说实话,几年前刚见到那小子,可如何都想不到会是今天的局面,早知道当年就该揍他一顿,如今跟你们说起,也好吹吹牛。”
谢西陲没来由有些心酸,先生虽然一向平易近人,但也不是如此健谈的长辈。
曹长卿似乎看出了谢西陲心中所想,拍了拍这个年轻人的肩膀,笑道:“少年人做年少事,轻狂便轻狂,为赋新词强说愁也无妨。而立之年再去做有担当之事,至于像我这样上了年纪,那就要老老实实服老了,偶尔倚老卖老,就当是人生为数不多的乐趣。”
谢西陲笑脸牵强。
大楚最得意的曹先生,也会老吗?
曹长卿微微压低声音道:“那位客人会在傍晚秘密乘船而来,你和宋茂林到时候留在我身边,不用你们做什么。”
谢西陲忧心忡忡问道:“传承八百多年的圣人世家,当代衍圣公为何要面见先生?学生想不明白事已至此,有何可说的?”
曹长卿没有立即给出答案。
在西域烂陀山成佛的刘松涛来到自己跟前,是劝自己放下。
想来那位衍圣公应该也是差不多。
君王公卿一言定人生死,可义之所在,我辈书生满腔热血慷慨赴死,无足惧。
但是如果有人可以一言定人是千古流芳还是遗臭万年,会不会静下心好好思量一番?
曹长卿望向天空,喃喃道:“家国不得不放下之时,也就只能放下了。江湖更是可放。但有些,是想放放不下而已,就算我读再多书知道再多道理,也是如此啊。”
谢西陲神游万里。
如果这辈子有朝一日能够与北凉铁骑在战场上堂堂正正一战,虽死无憾。
但是这样的机会,不可能出现了。
姜泥不知何时走到了僻静处,独自望着江面水波翻滚。
宋茂林犹豫片刻,还是来到她身边,轻声道:“公主。”
背对这位谪仙人的姜泥没有丝毫动静,显然是想装作没听见,让宋茂林自己识趣散人。
宋茂林苦笑道:“公主,我只说一句话,说完就走。”
姜泥只得转过头,淡然道:“你说。”
宋茂林嗓音温醇,柔声道:“微臣也能猜出前段时间公主去了何地见了何人,微臣不敢有半点指手画脚,只希望恳请公主以后不要这么冒险了,世上很多事情,该是男子承担的,就没理由让女子帮忙。”
姜泥哦了一声,可惜接下来就没有下文了。
宋茂林笑着告辞。
只是下一刻宋茂林就感到一阵惊喜,公主竟然喊了他的名字。
他压抑下心中的激动,缓缓转身。
姜泥笑了,“有人让我捎句话给你,他说下次如果让他见着你,一定会打得你……谁谁都不认识。”
姜泥觉得自己已经挺厚道的了,把那爹娘两个字给换成了比较不伤和气的谁谁。
宋茂林如遭雷击,脸色僵硬。
可怜的谪仙人。
※※※
在北莽与两辽接壤的一处边境线上,一支铁甲森森的骑军几乎就在离阳边军哨望的眼皮子底下,呼啸而过。
领军之人正是北莽东线最新主帅,一个跟洪嘉北奔进入北莽的春秋遗民有些相似,又大不同的传奇人物。这个老人,没有在南朝落地生根,而是在北庭草原上独自游历,跟太平令游历离阳江山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是将近半百的岁数了,但是披甲老人如今依旧并不显老,依稀可见年轻时候肯定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也难怪在十多年时间里,始终风流韵事不断,连北莽王庭都听说有个不知底细的老男人,很是勾三搭四了一大串贵妇人,等到这个家伙突然成为东线主帅后,整座北莽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王遂!
与叶白夔、徐骁和顾剑棠并称春秋四大名将,最为年轻也是最风流不羁的那个东越驸马爷,不像叶白夔百战百胜仅有一败便彻底输掉江山,不像人屠徐骁那般成为最终的大赢家、但其实吃过不少败仗,也不像顾剑棠那样有名不副实的嫌疑,在他所处的战场之上,王遂是真正的无一败绩,东越亡国,后世都归结于东越朝廷的自毁城池,是中了离阳的离间计,自己撤掉王遂的统帅头衔,而王遂自己也潇潇洒洒退位,然后消失无踪。
王遂继董卓、杨元赞和柳珪之后成为北莽又一条战线的主事大将后,与三人各有嫡系亲军不同,王遂是独自一人随随便便骑了匹老马去边境上任的,在山头林立的北莽最东线,王遂既没有大刀阔斧提拔谁贬谪谁,也没有与人为善跟那些大小军头觥筹交错,就像是个跑去看戏的外人,万事不上心,一切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