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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桂平静道:“非是武当道士相较龙虎山天师府心境清净更长,只不过两山修习道路不同,但终归殊途同归,贫道师父和王掌教就对龙虎山老真人赵希抟,极为尊敬,数次邀请老真人来我武当论道,老真人每次只要途经北凉,也从不因门户不同而拒绝。贫道就两次亲耳旁听赵老真人说那三教合一,获益匪浅。”
白衣僧人笑问道:“如果贫僧没有记错,正是你们武当吕祖首倡三教合一?那么试问到底是谁的一?”
韩桂不作思量便脱口而出道:“吕祖曾言道同器殊,这是三教合一的根祗所在。以贫道浅见,不知其是,却略知其非。就是这个一,未必在参禅到深处无禅可参的无禅高僧手里,也未必就在如今恰逢灭佛盛道的武当山上,一样未必在那些饱读诗书最擅清谈的登山读书人口中。”
李当心再次摸着自己的光头,眼神中似乎颇多欣赏,点了点头,歉意道:“贫僧三次无礼试探,韩真人别怪罪。”
韩桂笑道:“无妨无妨。”
一行人结伴登山,白衣僧人跟韩桂随意聊着武当风土人情,既无佛教机锋也无道家玄机,如同他乡遇故知,言语都是踩着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白衣僧人有意不理睬徐凤年,大概是怕自己又忍不住找刀砍人去了?一个男人,遇上抢自己媳妇的,那是二话不说就拎刀砍人的,遇上抢自己闺女的,砍不砍,除了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兔崽子品性到底如何很关键,再就是得看闺女她娘亲的态度了。此时那位李东西的娘亲或者说是南北小和尚的师娘,对徐凤年则极为和颜悦色,虽说不是丈母娘看待女婿越看越欢喜的眼光,但也像是路上偶遇了一个对自己闺女有那么点想法的晚辈年轻人,谈不上会多么刻意热络,但肯定不会拉下脸对待。妇人也是心大得无边无际,一开始还有些端着姿态,毕竟眼前年轻人那可是西北重藩的第一号人物,可很快就水到渠成,唠唠叨叨家长里短起来,埋怨到了北凉境内,花起钱来真是厉害,尤其是当你东西从北凉回去后捎了好些胭脂水粉,早就用光了,结果她如今去那幽州铺子一看,那价格真是死贵死贵的。
说到这里,妇人就很是感谢了徐凤年几句,说东西那闺女当年不知轻重,离开清凉山王府的时候一口气就收了那么多昂贵礼物,然后妇人就自顾自笑起来,坦然如今要她还钱那是绝对还不上的,这趟走得急也没带回礼,家里那些积蓄早就给她败光了。徐凤年听着妇人毫不忌讳自揭其短的絮叨,徐凤年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断过,竖起耳朵偷听两边动静的小道童清心就奇了怪了,师父一个道士跟大名鼎鼎被誉为“肉身菩萨”的白衣僧人谈得拢就已经够奇怪的,这位堂堂北凉王也能跟那妇人说得来?
白衣僧人李当心是莲花峰争论最重要的人物,作为当代两禅寺主持,本身就是天下佛教执牛耳者,而徐凤年也是武当头等贵客,故而这一行人就直奔山顶的武当主观紫阳宫落脚,武当原本倒是没有这般给人划出三六九等的习惯,只不过很快武当山就发现他们不讲究,登山访客却是最讲究介意了,是从客人嘴中得知,原来隶属于武当山道教的九宫三十六观,竟然在江湖上早就有了座次之分高低之别,能够在九宫下榻那是最能彰显官场身份和江湖地位的事情,如果能跻身三十六观中的上八观休憩,也值得沾沾自喜一番,随着香客增多,尤其是那拨江南淮南两道世族名士的到来,许多远离主峰的下八观也人满为患,以至于不得不闭门谢客。
就在徐凤年和白衣僧人一行人前脚由紫阳宫后门走入的时候,就有个眉清目秀的小道童火急火燎跑到韩桂身前,哭丧着脸小声道:“师叔祖师叔祖,山上新来了一批贵客,掌律真人亲自陪同他们游览了咱们主峰,客人们也不似寻常提出诸多要求的外乡人,没有非要在山上落脚休息,说是在山脚小镇客栈订好了房间,可掌律真人亲口发话了,说这几位客人怠慢不得,要咱们就是变也变出三四间雅静厢房来,我师父和几位师叔都急死了,好不容易在紫阳宫才找出两间来,再多可就真真办不到了,临近山顶的神霄观太虚观也都为难,说连柴房也腾出来给客人住了,那么咱们总没有让客人一半留山一半下山的道理吧?”
徐凤年当年在山上练刀,跟清宁两辈的道士大多打过照面,他又是过目不忘的,就笑问道:“宁和小道长,谁啊,这么大的面子?”
当初小道士曾经在山门口,陪着那位骑牛的太师叔祖一起迎接过眼前人,自然知晓徐凤年的身份,小道士赶忙行礼道:“回禀王爷,听清风师叔说是上阴学宫韩先生的学生。”
徐凤年恍然大悟,先前收到过一份来自流州青苍城的谍报,说是韩老先生继续西行烂陀山,但是听说武当山要举办佛道之争后,就让数位弟子返回凉州,与那位独去蓟北的酒中仙人常遂在武当山会合,老人只带着孙女韩国秀和那几名护送之人继续远游。徐凤年当时只敢奢望韩谷子弟子之中能有一个留在北凉,如果是兵法大家许煌那是最好,若是性情洒脱的纵横士司马灿也不错。现在听到这个消息,徐凤年感到有些遗憾,如果仅是一两人来到武当山,多半是板上钉钉要为北凉效力了,可连常遂都来了,恐怕就意味着一个也不会留在北凉了。徐凤年心中叹息一声,笑道:“宁和小道长,你去跟你师父说一声,就说把本王那间屋子让给这群客人,本王猜那间屋子住两三人总是不难。”
小道士哪敢接下这话。
韩桂柔声道:“宁河,就依照王爷的吩咐如此行事好了,还有,把我和清心的屋子也让给客人……”
不等韩桂说完,小道士就大声道:“师叔祖,这怎么行?小柱峰青山观和莲花峰离着可有十多里山路呢!清心……清心师叔每次来莲花峰找我们玩……不对不对,是来莲花峰帮师叔祖借阅书籍,都累得不行……”
宁字辈的小道士越说嗓音越低,韩桂的徒弟清心小道童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完蛋了,这次回到青山观少不得要罚抄十遍典籍了。
白衣僧人转头对自己媳妇啧啧说道:“瞧瞧人家山上的晚辈,多向着自己的长辈,跟笨南北一块玩的那几个小光头,可都成天想着在咱们家骗吃骗喝。”
妇人笑道:“错啦,分明都是冲着咱们闺女去的。平日里我在寺中路上见着的小和尚多邋遢,可每次去咱们家,哪次不是穿上刚清洗干净的整洁僧袍?”
白衣僧人勃然大怒:“还有这回事?!”
妇人白眼道:“你才知道?”
白衣僧人愤愤道:“那几颗小光头就是欠敲打,还有笨南北更是笨,这不是引狼入室是什么?!”
妇人没好气道:“敲吧敲吧,敲出一个个顿悟才好,省得由你来当这个不拿钱只发钱的主持。”
最终,韩桂和小道童去一位掌律真人陈繇的清字辈弟子那里借住,而徐凤年就去当年练刀的半山洗象池茅屋住一晚,下山之前,徐凤年先把白衣僧人送到了下榻房间,韩桂则率先告辞离去,此时武当山上人人忙得焦头烂额,韩桂除去负责把徐凤年接入紫阳宫,其实手头还有一大堆事务要忙。其实山上各个辈分的道士都心知肚明,韩桂未来是要担当大任的,毕竟连老掌教王重楼也说过韩桂道心最稳,甚至连洪洗象也半真半假开玩笑说山上多桂树的小柱峰,最适合名字中带桂字的韩桂去修行悟道。而如武当山今硕果仅存的陈繇俞兴瑞两位最高辈分真人,对韩桂这个与世无争的晚辈也极为看重。
徐凤年送到门槛外,白衣僧人推门后突然转身问道:“见过贫僧的师伯了?”
徐凤年愣了一下才醒悟,是在说西域小烂陀山下的鸡汤和尚,老和尚正是龙树圣僧的师兄,点头道:“我能与拓拔菩萨战而不死……”
李当心摆了摆手,“人都死了,好话说给谁听。”
徐凤年默然,无言以对。
白衣僧人叹气一声,感伤道:“不过话说回来,师伯能落下心中莲,也亏得是你出现。当年我独身西行万里,是师伯放心不下,本意是去了西域那一处接我返回两禅寺,不曾想那一次停步,就停了二十来年。贫僧的顿悟之说,何尝不是受惠于师伯的心得。行了,一事归一事,闺女一事,还没完。不过师伯能落莲花,我得谢你一声。”
李当心低头双手合十。
徐凤年双手合十,轻轻还礼。
当徐凤年走后,白衣僧人关上门,妇人坐在椅子上揉着小腿肚子,笑道:“闺女呢,只有一个,南北笨归笨,到底早就是一家人了。唉,我要是有两个闺女就好了。”
李当心小声嘀咕道:“就算有两个闺女,我也不乐意当这小子的老丈人!见到一次就拿扫帚赶一次!”
妇人破天荒没有争锋相对,柔声道:“先前跟这孩子闲聊了一路,我聊起了咱们家东西玩心太重,他陪我聊着聊着,也顺口说了句无心之言,挺有意思的,大意是说他小时候才是真正的顽劣不堪,年少时总会嫌弃长辈如此这般那样的种种管束,结果好不容易等到自己长大了,猛然发现犯错了都没人骂上一句,反而怀念小时候了。”
白衣僧人靠着椅背,摸着光头。
不知为何,也有些怀念自己小时候给师父在耳边叨叨叨的场景了。
徐凤年在走出紫阳宫前,一名拂水房谍子头目和一位辖境位于武当山附近的校尉一同露面,两人都是身穿与普通香客无异的便服,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向王爷禀报情况,这让徐凤年挺像个携带家仆豪奴出游的贵公子,今日紫阳宫内无寒门,多是与华盖郡乃至整座北凉官场关系深厚的外乡人,人人非富即贵,要不然就是许煌司马灿这些底气足以傲视王侯的“江湖散人”。据说连河州刺史的大公子和蓟州刺史的千金都联袂登山了,却仍是不得入住紫阳宫,而只能在神霄观内。
徐凤年听过了两人言简意赅且毕恭毕敬的汇报,也无什么发号施令,临近洗象池,就让他们忙自己的事情去。交谈不多,不过那两人仍是倍感荣幸,不论是城府深沉的大谍子,还是以性情稳重著称的实权校尉,相视一笑,都是满脸遮掩不住的笑意。这种发自肺腑的与有荣焉,是其它官场那种跟官场大佬凑近了混个熟脸的心态,其实有着天壤之别。徐凤年故地重游,才发现当年寂静无人的洗象池是这般热闹非凡,堪称比肩接踵,一问才知道似乎是有两人要在池中那巨石之上比武,很简单的规则,谁从石上落入池水就算谁输。徐凤年实在是挤不到池边去,就只能在离着洗象池还有五十步的地方站着,人流中还有许多前胸挂着只竹箱的小贩来往穿梭叫卖吆喝,嘴上嚷着“看高手过招,岂能不浮一大白咱们北凉的绿蚁酒”,要不然就是“买酒两壶,赠送北凉王在武当山习武语录一部”。池中巨石上两位高手大战正酣,徐凤年耳边都是轰然叫好声,放眼望去,只有当两位高手高高跃起时才看得见两人身影,一刀一剑,刀光剑影,交相辉映,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飘若惊鸿了吧。
徐凤年不知怎么就来了兴致,跟某个小贩买了些瓜子红枣,跟大多看客那样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听着身边看客一惊一乍的招式讲解,有些自嘲,瞧瞧别人打斗是何等气派,看客如云,喝彩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