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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美哉!”
蒋永乐当上礼部右侍郎有运气成分,可是在人人绕圈子打哑谜功夫无与伦比的礼部衙门厮混久了,修为其实不差,略微回味,只比尚书大人略慢一筹就听出了晋兰亭的言外之意。
老尚书提及的新科榜眼郎高亭树那首诗中,有画龙点睛一语: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
只是蒋永乐立马就又忧心忡忡起来,理是这个理,可眼下燃眉之急,是那只气焰嚣张的西北大蟹马上就要闯入礼部衙门,你司马朴华在太安城根深蒂固,又有显贵超然的尚书身份,而晋兰亭则是先帝作为储臣交给当今天子的大红人,有皇帝陛下撑腰,你们两个熬得过去,可我蒋永乐只是一个官职不上不下的右侍郎,一旦那藩王真要大打出手,不找我找谁?姓徐的到底横行到几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子极有可能要很快横着离开礼部衙门了!
晋兰亭率先告辞离开,蒋永乐欲言又止,老尚书已经朝这位右侍郎摆了摆手,下了逐客令。
失魂落魄的蒋永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屋子的,在院子廊道发呆。
不同于夏日满城的蝉声刺耳。
入秋后,蝉鸣依稀渐不闻。
赵家瓮六部衙门按律不植高木,此时此刻的深秋时分,这座院子早已不闻一声蝉鸣。
蒋永乐颓然靠着廊柱,没来由倍觉寒蝉凄切。
※※※
礼部兵部虽是邻居,隔着其实并不算近,对礼部官员而言,是不幸中的万幸,要不然起了纷争,秀才遇上兵,一个用嘴巴说理一个用拳头说理,自然是后者更“占理”。而对兵部来说,对于这帮官阶高低不同但都属于酸文人的礼部官员,属于一帮看着厌烦打了都不显能耐的绣花枕头,所以兵礼两部素来是尚书省内最不沾边的两座衙门。但是两部此消彼长之下,习惯了只乐意对吏部正眼相看的兵部大老粗,难免心中郁难平,同样是短短几年内走掉三位尚书,兵部是顾剑棠,陈芝豹和卢白颉,礼部是李古柏、卢道林和元虢,可未来几年的走势,显而易见,兵部如今连尚书之位都空着,换礼部试试看,若是司马朴华突然有一天死了,那还不是第二天就有权贵重臣在朝会上提出人选?更让兵部感到英雄气短的一个事实,是左侍郎许拱甚至都不在京城,直接给皇帝陛下撵去辽东了!只剩下一个从地方上调来的右侍郎唐铁霜,是个一天京官也没当过的外来户,如何能够在盘根交错的京城左右逢源?加上连京城老百姓都知道唐铁霜是顾老尚书的心腹嫡系,而前任尚书卢白颉又不得陛下的心意,说是平调,明摆着是贬谪去广陵道,连京官外放常见的明升暗降都算不上。兵部衙门群龙无首就已经难以在庙堂上抬头了,暂时领头的人物还自身难保,哪来为下属谋些恩惠福利的本事,广陵道战况不利更是火上浇油。
兵部官员真是一夜之间成了孙子。
这日子,真他娘的是遭罪啊。
在这种危殆形势下,高亭树和孔镇戎两位逆流而上的晚辈就极为瞩目,这两个名声鹊起的年轻人,榜眼郎高亭树更为风流恣意,本身是一甲出身的读书人,靠着晋兰亭等人的推波助澜,诗名逐渐传遍朝野上下,先前大柱国顾剑棠返京,来兵部衙门旧地重游,众目睽睽之下,高亭树在顾卢先后两位尚书面前谈笑风生的场景,让人至今历历在目。高亭树的飞黄腾达,毋庸置疑,现在就看需要几年光阴积攒声望、以及会以哪个新设馆阁作为下一个台阶去鲤鱼跳龙门了。相比高亭树,沉默寡言的孔镇戎就要为人低调许多,只不过据说这个北凉出身的年轻人早年跟某位皇子亲近,即使算不得一条潜龙,也能是一条不容小觑的幼蛟了,再者孔镇戎和严池集是公认的铁打关系,那位黄门郎可是皇帝陛下的小舅子!
不同于其它五部左右侍郎不在一屋,兵部两位侍郎历来同处一室,甚至在顾庐时代,顾尚书自己都不例外,后来等到陈芝豹成为尚书省的夏官,才辟出一栋独院。许拱唐铁霜的两张书案在兵部大堂一左一右,呈东西对峙之势。当下右侍郎唐铁霜坐在那张西边书案后,正在处理政务,偶尔抬头看一眼天色,并不去计较堂中诸多官员的窃窃私语。京畿西军三大营七千人马的调动,便是唐铁霜亲自负责敲定的,现在年轻藩王大摇大摆入了京城,安西将军赵桂和胡骑校尉尉迟长恭的人马,一起沦为保驾护航的滑稽人物,别说唐铁霜注定会迅速成为官场笑柄,整座兵部也都跟着丢人现眼,完全可以想象明日早朝各部官员的异样眼神了。
至于凉莽战事的真实情况,右侍郎唐铁霜不开口,其他人就不敢触霉头地妄自议论,涉及军机要事,在公开场合,还是乖乖修炼闭口禅微妙。
在一名武选清吏司主事的带领下,兵部大堂出现几张陌生面孔,个个龙骧虎步,哪怕踏足兵部重地也毫无不适。
有冷面阎王绰号的唐铁霜破天荒露出笑脸,起身后大步走向那几人,根本无需那名下官介绍,一拳重重砸在其中一名魁梧男子的胸膛,大笑道:“老董,你们这帮家伙,要不来就一个都不来,要来就干脆凑一堆,约好了的?”
那几人没有身穿官服,被右侍郎称呼老董的中年男人撇了撇嘴,“知道你是穷鬼命,要是一个一个来找你,你请得起酒喝?”
董姓男子身边的一个粗壮汉子玩笑道:“侍郎大人,你们这兵部衙门可真难进啊,跟防贼似的……”
唐铁霜瞪了口无遮拦的家伙一眼,随即笑道:“出去说,带你们四处逛逛。”
满屋子官员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听说兵部有调令要从两辽边军中提拔入京为官啊。
车驾司员外郎孔镇戎不在兵部大堂屋内做事,只是恰好来找郎中禀报一份军务,看到这一幕后,仅是有些诧异,也未深思,等着唐侍郎带人离开后,才走出大堂。
突然被人喊住,孔镇戎停步转头望去,竟是刚刚从武选清吏司主事升任员外郎的高亭树,两人从无交集,孔镇戎不知这个在京城名气比许多侍郎还要大的同龄人有什么事情,淡然问道:“高大人,有事?”
气宇轩昂的高亭树微笑道:“听说孔兄喜好收集兵书,恰好前不久我无意间捡漏到一部奉版《虎钤经》,坦白说,若是忍痛割爱送给孔兄,还真不舍,但是孔兄取走借读个一年半载,我还是乐意之极的。”
如果是刚离开北凉入京那个时候,孔镇戎二话不说就一拳头砸过去了,如果是一两年前,孔镇戎都不会让这位榜眼郎说完后就会立即转身,可现在,孔镇戎不动声色地等高亭树说完,摇头笑道:“我是个粗鄙莽夫,但在京城待久了,也听说过读书人之间‘借书如送妻,送书如赠妾,故而书送得,唯独借不得’的趣谈,怎么,高兄要打破常例?”
高亭树愣了一下,爽朗笑道:“孔兄真是妙人,罢了罢了,送书便送书,我也打肿脸充胖子阔气一次,明儿我就亲自捧书去孔兄家里头,还望孔兄看在我割肉的份上,打赏几杯酒喝啊。”
孔镇戎咧嘴笑道:“吟诗作对,要我的命,喝酒嘛,我在行,怕就怕高兄酒量一般,不够尽兴。”
高亭树哈哈大笑。
高亭树没有立即离去的意思,而是跟孔镇戎结伴而行,低声道:“孔兄可知那三人的身份?”
孔镇戎摇了摇头。
高亭树凑近几分,嗓音亦是更低几分,“我知道些,也猜到些。”
孔镇戎轻声道:“愿闻其详。”
高亭树没有故作高深卖关子,缓缓说道:“雍州刺史田综,泱州副将董工黄,青州水师都督韦栋。好像朝廷有意要在咱们兵部添设一名侍郎,专职处理京畿戎政,简单来说,就是跟某些四镇四平大将军手里头拿回一点兵权,不出意外,董工黄会担任此职,虽说只是由从三品提到了三品,但是从地方上的一州军伍二把手,升入京城成为独掌一部兵马大权的兵部侍郎,自然是高升了。而田综田刺史,多半会平调成为韩林留下的刑部侍郎位置,但是刑部柳尚书身子骨是怎么个情况,咱们都一清二楚,田综之前程远大,毫不逊色董大人,甚至犹有过之。至于本该待在青州水师大军中辅佐蜀王陈芝豹的韦栋,为何会突然离开广陵,又会担任什么,毕竟咱们太安城可没有适合水师将领坐的座椅,我也琢磨不透。”
孔镇戎思索片刻,说道:“也许是来兵部和朝廷过个场子,升迁肯定升迁,只不过很快就返回广陵道,成为广陵水师的大都督,说不定同时还会兼任旧职。”
高亭树认真想了想,点点头,笑道:“当是如此,孔兄高见!”
这位武选清吏司员外郎,没有让孔镇戎看到他一只手瞬间握紧又松开。
两人又聊了些无关痛痒的兵部事务,难得忙里偷闲的高亭树就说要回屋子处理政事。
廊道上,两位官阶相同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背道而行。
高亭树走出一段路程后,扭头看了眼那个高大背影,重新转头后,自言自语道:“呦,原来不是真的缺心眼啊。”
孔镇戎始终没有转身,面无表情。
这个昨夜被父亲厉声斥责不许前往下马嵬驿馆的年轻人,前程锦绣的车驾司员外郎,狠狠揉了揉脸颊。
年哥儿。
曾经的兄弟四人,严吃鸡成了国舅爷,也像他小时候希望的那样,安安心心做起了文章学问。
而我孔武痴,也会做官了。
我和他还是兄弟。
曾经最怕死的李翰林,竟然当上了凉州关外游弩手的都尉。
跟着你一起上阵杀敌。
你们还是兄弟。
我只想知道,我们和你们,还是兄弟吗?
年哥儿,这些年我在太安城帮你搜集了六十多套兵书,你还愿意要吗?
※※※
正如高亭树和孔镇戎所说所想,田综韦栋和董工黄三人绕过兵部审议的悄然入京,三人的官场升迁路途,便是那般。
唐铁霜拉着三人四处闲逛,没有说任何国事军政,都是聊些鸡毛蒜皮的地方风俗,甚至都没有一次提及他们的共同恩主,大柱国顾剑棠。
雍州刺史田综,当年覆灭旧南唐,他拿下了渡江首功。
泱州副将董工黄,跟田综一样没有跟随大将军入京,而是留在地方上,上任初始就杖毙了姑幕许氏的三公子,迎娶了江南大族庾氏的嫡女。
与现任青州刺史早早成为姻亲的“韦龙王”韦栋,跟吏部侍郎温太乙、以及比他们更早入京的青州将军洪灵枢,关系深厚。
如果加上已是两淮节度使的蔡楠,和就站在三人身边的兵部侍郎唐铁霜。
应该足以让看到这一幕想到这一层的京城官员,感到浓重寒意。
顾庐是没了,可顾剑棠依旧手握离阳王朝规模最大的两辽边军,当年不同于徐骁,近乎只身一人进入兵部的顾剑棠,旧部很早就被打散,但是除了此时位高权重的四人,还有更多昔年的嫡系心腹不曾浮出水面。
唐铁霜突然沉默。
离阳先帝分散顾部将领,是放。当今天子收拢顾部旧人入京,是收。
不能说先后两位皇帝谁的手腕更加高明,因时而异罢了。
解决了北凉道,就等于完成了削藩大业的一半。
那么整肃完毕顾部留在地方上的势力,何尝不是完成了抑制地方武将的大半任务?
真正让唐铁霜伤感却不会流露丝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