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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要离开的,也就是二十来个,也许是越老越怕死,也可能是太想念家乡了,不想死在关外,想死在最熟悉的地方。我猜徐凤年也就是求个心安而已,与其让有些人不情不愿地陪着北凉铁骑战死,还不如让最终留下的所有人,能够心甘情愿地来一次江湖死在沙场。”
吴六鼎冷笑道:“我就说这家伙是天底下最精明的生意人,从不做赔本买卖。”
纳兰怀瑜叹气道:“不精明的话,人屠留给他的家底,早就给北莽蛮子打没了。”
吴六鼎小声问道:“姨,你不会真的喜欢上那家伙了吧?”
纳兰怀瑜伸出手指撩起鬓角青丝,摇头笑道:“臭小子,你是真傻啊,姨多大岁数,他徐凤年多大年纪?”
吴六鼎深以为然地点头道:“我就说嘛,姨才不会喜欢那家伙的。”
翠花默不作声。
纳兰怀瑜妩媚笑道:“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你们俩怎么说?不管如何,我们这辈子毕竟生死都是吴家剑冢的人,无论如何,都听你们的。”
吴六鼎想了想,“既然如此,那二十余人,就让他们找个借口去幽州投军好了,但杀够一百人是底线,没得商量!至于其他八十人,就跟我和翠花一起留在这座拒北城,等死也好,战死也罢,以后都别后悔!”
纳兰瑜瑾点了点头,“你小子这么说我心里就有底了,挺好。”
她站起身,没有立即离开屋子,而是稍稍绕路,走到吴六鼎身边,摸了摸年轻人的脑袋,“臭小子终于是长大了,姨很欣慰。姨也有些心里话想跟你和翠花说,我们这些进了剑冢的外姓人,人不人鬼不鬼的过了那么多年,都知道有多少人在吴家剑冢里头一个个发疯了,自尽了,走火入魔了,正常人没剩下几个,好不容易凑足一百人,已经是吴家的极限了,你们吴家老祖宗未尝没有私心,这两百年吴家的气运屹立不倒,归根结底,正是当初吴家九剑破万骑拼出来的,只不过现在九骑变成了我们外姓百骑而已,所以那二十来号人才会在心里头打鼓,务必要我纳兰瑜瑾到你们这里讨个管用的准信,否则就算徐凤年让他们走,他们也绝对不敢走的,吴家老祖宗的手腕,谁不晓得?我们从骨子里都怕啊。”
吴六鼎深呼吸一口气,眼神坚毅道:“我做晚辈的,不敢说自家老祖宗的半句不是,但姨也放心,那二十来号人,我吴家剑冢就当他们已经战死关外了,这句话当着姨的面是这么说,就算当着老祖宗的面也是如此,一口唾沫一颗钉,不含糊!”
纳兰怀瑜嗯了一声,转身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转头笑道:“练剑练剑,床上也能练剑的嘛。”
吴六鼎嘴角抽搐,僵硬转头,望向翠花。
她猛然睁开眼眸,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迸出:“想练剑?请你滚去十万八千里之外!”
吴六鼎下意识拿起筷子,在那只空碗里使劲“扒面条”。
她闭上眼睛,在他低头的时候,嘴角翘起。
然后她听到吴六鼎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话,“翠花,我其实不是无法接受纳兰大姨喜欢徐凤年,而是我不希望到头来只剩下徐凤年不喜欢她。”
翠花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好说道:“我在听。”
最后吴六鼎说了一句晦气话,“翠花,我说了你不许生气,不过就算你生气我这次也要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两个注定都要死在沙场上,我一定要死在你前头,因为万一看到你死在我前头,我会比死还难受。”
翠花想了想,缓缓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因为如果我先死的话,也会在黄泉路上等你,会等你跟上我,所以你不用伤心。但如果我先死了,而你死得太晚,我……我会真的生气。”
吴六鼎眼眶湿润,一把握住翠花的手。
翠花歪了歪头,问道:“你现在就想死了?”
吴六鼎摇头,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松开手。
而她这一次也没有挣开。
你叫翠花,我叫六鼎,六只大鼎,那能装多少斤的酸菜啊!所以啊,我们俩人,是世上最登对的良配!
哪怕是纳兰瑜瑾这般与他们亲近的剑冢人物,也不知道剑冠吴六鼎和剑侍翠花,其实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甚至连时刻也几乎相同。
但是想必几乎整座吴家剑冢都相信,这两个人,无论是现在的年轻还是以后的年老,一定会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
许多年后,在凉莽大战之后的很多年后,有个白发苍苍的年迈老者躺在病榻上,油尽灯枯之时,他已经睁不开眼睛,只能用含糊不清的嗓音说道:“翠花,我又想吃酸菜了。”
那个坐在床头轻轻握着他的手、艰难俯身在他耳边的老妇人,其实已经听不太清楚内容,却她偏偏就是知道他了说什么,所以她柔声道:“咱家里已经没酸菜了,不过到了地底下,我再做给你吃。”
他死了。
她也死了。
世间深情,莫过如此。
※※※
一个风尘仆仆的汉子先是从西蜀南诏接壤处,一路北上赶到清凉山王府,然后火急火燎赶去拒北城,接下来不得不辗转到了流州青苍城,最后直奔更为靠近西域的临谣军镇,这才终于找到了那个正在背着箩筐捡牛粪的同门师兄弟。
看着满脸风霜且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四师弟,年轻人听过了大致经历,忍着笑意说道:“真是难为你了,这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的,连我听着都要两腿发软。”
这位走了无数冤枉路的木讷汉子,正是当时护送晏家姐妹离开西域的武帝城楼荒,他看着眼前这位大师兄于新郎,问道:“你怎么也来北凉了?”
于新郎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相待,“说实话可能会让你失望,我不是为报仇而来,当时和绿袍儿一起去了趟辽东,鬼使神差就想着来西北走走看看,大概是信不过那个北凉铁骑甲天下的说法,当然也可能是有了几分为中原出口恶气的念头,这口恶气的对象,北莽北凉皆是,对北莽蛮子不用多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对草原和中原双方其实都适用,一千年前就是个解不开的死结,我估计一千年后也还是一样。对北凉嘛,我也有怨气,凭啥认为只能是你们北凉边军戊守国门,咱们江湖人,未必就差了。”
出乎意料,在同门里原本性情最是执拗的楼荒并没有恼火,只是点了点头。
于新郎笑问道:“不骂我几句?”
楼荒瓮声瓮气道:“以前会骂人,现在不会了,我跟徐凤年见过面,他说的话有些道理,咱们师父是什么,何须我们这帮不成器的弟子为他老人家报仇雪恨,会被师父在天之灵笑掉大牙的。再者徐凤年也说过,师父只是想输而已,不是徐凤年真的赢了。我始终不太懂,就像当年听师父说李淳罡的事情差不多,这恐怕就是我不如师兄你的地方。该放下的,我总是放不下。该拿起的,我不知如何拿起。这辈子都没能活明白,到头来连剑也扔了,竟然去找回来的勇气也没有了。”
于新郎默然。
楼荒扯了扯嘴角,苦涩道:“我把师父的尸体背去了昆仑山,葬在一处山顶,你以后有机会再去祭拜便是,我给你带路。”
于新郎感叹道:“四师弟,你变了很多。”
楼荒没有否认,“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以后连习武的心思都没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大师兄,希望你就当武帝城从来没有楼荒这么一号人物。”
于新郎笑道:“这话我不爱听。”
楼荒自嘲道:“我本来就不擅长说好听的话。”
于新郎背着箩筐带着楼荒,两位武道宗师在临谣军镇外的草地上走走停停,于新郎不说话,楼荒是闷葫芦,两人就这么一路沉默下去。
对于江湖,作为武帝城城主王仙芝的高徒,他们应该感触最深。
在徐凤年横空出世之前,中原便已公认他们所处的江湖,盛况空前,相较高树露或者是刘松涛一骑绝尘的年代,虽说同样有他们恩师王仙芝夺魁一甲子,但是紧随其后的曹长卿、邓太阿和顾剑棠等人,又有白衣僧人李当心和病虎杨太岁这些三教中人,都未被王仙芝夺走全部光彩,而是各有其风流,大放光彩,所以说离阳的江湖,遇上了硕果累累的大年份。
但是如果扳着手指头细数那些各领风骚的武道宗师,尤其是在大官子曹长卿死在太安城外之后,所有江湖人大概难免都要发出一声叹息,离阳在短短五六年间竟然已经死去如此之多的宗师,剑九黄死在武帝城城头,天下第十一王明寅死在襄樊城外,人间无敌手的王仙芝死在了北凉,人猫韩生宣死在了神武城外,东越剑池宋念卿死了,杨太岁死在西域关外,重返陆地神仙的李淳罡死在万里借剑之后,百年之后重出江湖的刘松涛死在广陵江上,武当剑痴王小屏死在拦江途中,轩辕敬城和轩辕大磐都死在自家的大雪坪,南疆第一猛将王铜山死在沙场,龙树僧人死在北莽道德宗天门之外,祁嘉节死在了武当山脚的逃暑镇,太安城的看门人柳蒿师最终死了那座城外,武当洪洗象兵解转世,龙虎山父子联袂飞升……
轻轻叹息之余,又有几分庆幸,因为在老一辈人物纷纷凋零之际,回首来看,离阳江湖仍是新人高手辈出,其中徐凤年俨然领衔群雄,力敌王仙芝,在太安城一人战两人,在西域与拓跋菩萨转战千里,可以说所有当世大宗师,那位年轻藩王都打了一遍。
于新郎停下脚步,肩头抖了抖,似乎以此掂量了一下背后箩筐里牛粪的重量,然后转身对楼荒说道:“其实我知道,我们几人当中,你心思最大,师兄弟中,你我二人练剑较为纯粹,不涉其它,所以你也一直跟我比较,大概在你看来,师父是一座大山,太高了,几乎不可逾越,而我则是那座大山的一座小山,只有什么时候跨过了,你才有资格向师父挑战,就像剑九黄那些江湖人,以挑战者的身份,堂堂正正登上武帝城。所以你舍剑意而专注于剑术,不惜在剑道上瘸腿走路,为的就是能够压下我。”
楼荒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于新郎偏移视线,望着一望无垠的大漠黄沙,笑道:“但我也是在走出武帝城后,才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如果师父没有离开东海,我们没有走出武帝城,那么这一辈子,我们都只能活在师父的阴影中,而这恰好是师父不愿意见到的结局,师父无比希望我们各有所成,希望我于新郎的剑意不比李淳罡弱,希望你楼荒的剑术能与邓太阿媲美,希望宫阙能够集百家之长终成大宗师,希望林鸦将来可以凭借双拳打出一番天地。四师弟,师父给予我们的教诲之恩,他并不求回报,我们既然是剑士,那么就要尊重自己手中的三尺剑,不因对手无敌而心虚,不因剑道艰辛而怀疑。”
说到这里,于新郎笑问道:“你知道这一百年来,我最敬佩哪一位剑客吗?”
楼荒摇摇头。
于新郎开心笑道:“王小屏,武当剑痴王小屏。在我心中,王小屏手持神荼阻挡我们师父脚步的那场拦江一战,王小屏那‘死后’一剑可谓递出了世间所有剑客的心声。”
楼荒皱了皱眉,并不太理解心高气傲的大师兄于新郎,为何会独独钟情于一个失败者的剑道。
于新郎一脸神往,轻声道:“人可死,剑可折!人与剑,不可退!”
楼荒清晰感受到当于新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