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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离开求全镇时,正待出门,门口已围了一堆人,却是有人在唱时曲。郑司楚见唱曲的还是那梳大辫子的姑娘,弹琵琶的也仍是那瞽目老者,心中不由有点感慨。上一回经过这里,自己一家尚是惶恐不安,几年后时世大变,可这个小镇却如象一点都不曾变过。
时曲是用闽榕方言唱的,傅雁容小时候就住在闽榕归泉县,当初也会说闽榕方言,但如今年岁已久,早忘个干净了,现在已一个字都听不懂,但听那老者弹琵琶的技法,她大为赞赏,要听一段再走。郑司楚不忍回绝,便陪着她在街上听了一阵子。正听着,傅雁容忽然小声道:“郑将军,那姑娘刚才好象唱到你了。”
郑司楚心不在焉,加上也听不懂,根本没听,问道:“是我?”
傅雁容点了点头:“是,‘郑司楚’三字。虽然有点变,不过还是听得懂。”
名字的发言还不会变化太多。郑司楚乃是再造共和一方后起将领中名列第一的人物,在民间更是传说他乃是当今天下第一名将,因为把邓沧澜也战败了,所以时曲唱到他并不奇怪。郑司楚道:“也许吧。阿容,他们唱完了,也该走了么?”
傅雁容道:“走吧。”
她听完时曲,却有点郁郁不欢。郑司楚送她上了车,她忽道:“郑将军,如果没有战争,那该多好啊。”
没有战争,那该多好。郑司楚平时想的也是如此。虽然没有战争的话,自己肯定也会籍籍无名,可是没有战争的话,所有人都能安居乐业,不必去战场上丢掉性命了。郑司楚上了马,走在车边,心中不知为什么也有点难受。虽然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可说都是战争中得到的,当初他也总想着乱世出英雄,好男儿必要经过血雨腥风的洗礼方成大器,可如今却越来越觉得战争太没有意义。如果没有战争,这世界就会越来越好,可是战争一起,什么都毁了。
如果没有战争,那该多好啊。
郑司楚想着,不觉又看了看身边的大车。车帘下着,她正坐在里面。因为战争,她现在是俘虏,虽然她并不是军人,也不曾上过战阵,但就是因为她的身份,结果作为平民也被扣作战俘了。郑司楚越想越是茫然,内心也越发失落。
从求全镇到五羊城,又过了好几天。离五羊城越近,傅雁容的心情也越来越差,也许是想到离父母越来越远了,只怕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本来她和郑司楚还会有说有笑地闹聊,但此时却一言不发,每天除了打尖吃饭,连车子都不下了。
这一天,已到了五羊城外。远远望去,五羊城的城头巍峨壮丽。一看到五羊城,郑司楚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不知母亲的伤势如何了。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前线,偶尔才接到母亲的书信。每封信都写得很简短,无非是些家常话,嘱咐他要小心,要注意穿衣吃饭之类,每封信上总是说伤势渐渐好转,应该很快就能痊愈,郑司楚看了也觉得心宽。不过今天不知为什么,心头却是异样的恓惶。
也许是马上就要见到母亲的缘故吧。他想着,车帘忽地被撩开了,傅雁容在车内道:“郑将军,快到了吧?”
郑司楚将飞羽带到车边,说道:“是啊。阿容,你也累了吧?”
傅雁容道:“不算什么。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郑司楚心里忽地一痛,仿佛被一根尖针刺了一下。他低低道:“不用担心,很快的。”
不论南北双方哪一边赢了,她都能和父母团聚。可是要决出胜负,却也不是这一两年里的事。郑司楚虽然安慰她,可自己明白这个许诺实是遥遥无期,只不过空口白话罢了。傅雁容顿了顿,淡淡道:“到了五羊城,我也去拜见一下伯母吧。”说完,便放下车帘,再不说话了。
车队驰进五羊城北门时,正值黄昏。郑司楚赶着马车,心中却有一丝淡淡的甜意。方才阿容说的“拜见伯母”,似乎有另一层含意。从事实而言,现在她仍是战俘的身份,根本不需要去见谁。她愿意随自己去拜见母亲,也许,在她心中其实已隐隐答应了什么。郑司楚不敢明说,只是赶着马,只觉两匹飞羽的步履而轻盈了许多。
进北门时,门丁过来查问,见是郑司楚,全都过来敬礼。郑司楚在五羊城的名头如今可算响彻云霄,人人都知道这位少年将军才干绝伦,甚至有人觉得只消有郑司楚在,北军被消灭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这些门丁也都想见见这位后起将领中的第一名将。进了城,补给队要回营复命,便和郑司楚分手。本来赶车的是补给队的士兵,郑司楚便将了飞羽换到了车上,自己来赶车。傅雁容也是好几年前来过五羊城,这些年未见,见城中百业兴旺,比当初她来时似乎更见繁华,心中暗暗赞叹申士图确实经营有方,五羊城的富庶不愧为天下之冠。本来东平城富庶不下五羊城,但东平是连番征战的最前线,这两年更显残破,比五羊城已是远远不如了。
到了特别司门口,郑司楚和守门的士兵换过了令牌,正待进去拴好马,换如意车,忽听得身后有人道:“司楚哥哥!”
那是申芷馨的声音。自从申芷馨成为宣夫人后,郑司楚见到申芷馨总有点不自然,此时却觉得光风霁月,坦然之极。他勒住马,在座位上站起来道:“小芷,怎么劳你大驾来接我?”
虽说傅雁容这次来五羊,要和申芷馨住一块儿,可这消息分明还不曾传到五羊城,申芷馨怎么会来迎接?他还不曾多想,申芷馨已急急过来,叫道:“司楚哥哥你总算来了……”
她话未说完,却见车帘一开,里面是一个年轻女子,不知是谁,不由一呆,话也戛然而止。郑司楚忙道:“小芷,这位是傅雁容傅小姐。”
申芷馨更是莫名其妙。她还不知道邓沧澜的义女落到了南军手里,更不知道邓沧澜的女儿居然会姓傅,见她是郑司楚带来的,两人的神情却并不如何亲密,实在想不通她到底是个什么人,一时间也接不上话。郑司楚察颜观色,早知她在想什么,从怀里摸出宣鸣雷的信道:“这是宣兄给你的信,你看看就知道了。小芷,你这么急,有什么事么?”
申芷馨接过信,看了不看便往怀里一塞,低声道:“司楚哥哥,你怎么才来?阿姨她……她刚才突然病情恶化,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陈司长去叫齐大夫了,我正在等他们过来,你正好就来了。”
郑司楚方才还满心喜乐,只觉上天待自己不薄,没想到从申芷馨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只是眼也有点发直。申芷馨见他没回答,抬头见他这模样,惊叫道:“司楚哥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郑司楚定了定神,低低道:“小芷,快上来。”
申芷馨点了点头:“是啊。司楚哥哥,你别担心,阿姨她……她不会有事的。”
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般失态,心里亦是气苦。一进车与傅雁容坐到一处,郑司楚道:“坐好了。”马缰一抖,飞羽翻蹄亮蹄,便向前奔去。特别司里聚集了一大批能工巧匠,都要求清静,因此向来不行马车,郑司楚现在却再也不管了,赶着马车狂奔,马蹄声和车轮声显得越发刺耳。只是他抖得急了,右手的缰绳竟从手中掉了出来,马车亦是一侧,郑司楚眼疾手快,一把抓起缰绳,带住了车,这辆大车已疾冲而出。
坐在后面的傅雁容虽然看不到郑司楚的面容,却知道他向来镇定,当初两番易容而来,连自己起初亦不曾看出破绽,现在连缰绳都会落出手心,心中定是万分不安。她自幼丧母,幼年丧父,虽然可娜夫人待她极为亲切,无异亲生,可看到郑司楚如此,也想起了自己快要忘怀的生母了。在她的记忆中,生母的面容已渐渐模糊,快要记不清楚,只记得那时母亲抱着自己,在廊下指点院中一树繁花的情景。想到这里,她不知为什么,心里也是一酸,眼里登时有泪水滑落。边上申芷馨见她落泪,却是一呆,心中却也一阵凄苦。她自己也是母亲早逝,实将郑夫人当成了母亲,见傅雁容落泪,眼里也觉湿湿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
她二人在落泪,却看不到郑司楚的眼里泪水也已满盈眶中。他只在小时与母亲朝夕相处,长成后父母反目,天各一方,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郑昭对他向来严厉,郑司楚在军校时,就算想念母亲,也不敢多说一句。母亲每年想念他时来看雾云城看望,亦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郑司楚又是自幼立志从军,自觉作为一个军人,当心如铁石,平时给母亲写封信,亦只是淡淡问声安好,说点日常之事,幼年与母亲相处之事,都快要忘光了,倒是年景顺和申芷馨这些幼时玩伴还记得更多一点。可现在脑海之中,尽是母亲的面容,那么慈爱温和,连小时候有一次淘气磕破了膝盖,母亲把他抱在怀里,给他洗净伤口抚慰他的情景都想了起来。
妈,你千万不要有事!
郑司楚的心里,只剩下这句话了。他并不信奉法统,平时见人向三清虔诚祷告也只觉可笑,如今却在心底默祷,只求母亲能够脱得此难,过后不论要做什么,自己都愿意。
黄昏中,天渐渐暗了。特别司紧贴大海,尽是悬崖峭壁,西边一轮红日正在沉入海面,映得天地一片血红,而东边却已显得晦暗。郑司楚一到母亲居住的那幢小楼前,便飞身跳下马车,也不管身后的傅雁容和申芷馨,抢步向里冲去。一进门,正见陈敏思坐在楼下想着什么。一见郑司楚,陈敏思吓了一大跳,叫道:“司楚大哥!”
郑司楚道:“敏思,我妈呢?”
陈敏思指了指楼上道:“大姨在楼上,我妈也在……”他还没说话,郑司楚已抢上楼去。南疆气候温湿,因此平时人们都是楼居,楼梯也特别高,郑司楚却是一步三四级,恨不得插翅飞上去,数十级楼梯没几步便跨完了。一上楼,便看见紫蓼坐在床边,正拿一块汗巾擦着眼睛,郑司楚叫道:“姨妈,我妈呢?”
紫蓼见郑司楚在这当口安然出现,却也喜出望外,忙站起来道:“司楚,你快来。你妈她……”
她还没说完,郑司楚已抢到了床边,只是母亲正躺在床上,一张脸灰白得全无血色。他只觉心里一空,人仿佛从极高处突然坠落一般,一下跪在床前,抓起母亲的手道:“妈……”
他生怕抓到的是一只冰凉的手,但握到后,却觉手掌还带着体温,心里才稍稍一宽。紫蓼在一边小声道:“司楚,你来得也真巧。你妈今天一早一直没起来,我来叫她,却不见她答应……”
紫蓼在一边说着,郑司楚却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是低低道:“妈,妈。”以前这样一叫,母亲总是会笑着答应,此时却连什么回答都没有。紫蓼见郑司楚双肩都在抽动,心中亦是伤心,轻轻道:“司楚,你先坐下吧,齐大夫马上就要来了。”
她刚说完,楼下申芷馨道:“齐大夫,你来了,快上楼吧。”
齐大夫上午来过一次,那回搭了搭脉,觉得郑夫人虽然伤势仍然不太好,但也应该并无大碍,没想到现在居然出了这么大乱子,他也吓得有点脸色泛白。一上楼,一眼便见郑司楚也在,他倒是礼数周全,向郑司楚道:“郑将军,你也来了啊,老夫有礼了。”
郑司楚喝道:“我妈到底是怎么了?”